日期：2011-06-26 07:29:37

（三十一）

等我到了新世界百货二楼东头的茶座，翟文玉已经坐在一张椭圆形的独脚桌前候着我了，而且她要了两份这家茶座自己调制的大杯饮料――除了她，占了相当大的空间的茶座，另外也仅有一对看上去都不足二十岁的小情侣，正亲密地悄声笑着说话――我当老远瞅见了她，往她那边走的时候，她正用一支细塑料弯管轻轻吸着杯子里的饮料。待她停了啜饮，抬起头来，我已走到她跟前了。她陡地瞧见了我，先是一怔，把我从头至足大略扫了一眼，然后赶忙站了起来，脸上露出疲倦的敷衍的笑容，和我打招呼道：“来了。”

我也朝她勉强笑着，点了点头，随后就在她对面的矮木椅上，和她隔桌坐下了。

这家商场我虽然和苏衣一道转过，但并未在茶座羁留，喝个茶或饮料什么的，不过是途经，略观一眼罢了，就没有留下深的印象；这一回我却遑遑穿越半个商场，专门找到这里来了，则坐下来后，自然要看一看，便仔细地环顾着。这一环顾，倒真是让我有点吃惊，想着那时和苏衣一块儿转的时候，怎么就没发现这茶座如此幽雅：倘若看局部，应该算华丽了，可纵观整体，却给人简洁之感，又干净；最难得的还在于，这里很是恬静，商场中特有的那种叫人感觉压抑的嘈杂，到了这里居然消失了，既使是离得并不很远的音响中播放的曲子，那歌声传过来，也减得很弱了――实在是供人休闲小憩的好地方。

可我一想到苏衣，心里就又恢复了往这里来时的忐忑，再无兴致四下里观望了，便扭过头，身子也坐得端端的，正面朝了翟文玉。

在我环顾时，翟文玉一直细瞅着我，此刻见我回过头来，面对了她，也仍旧目不转睛；于是，我的眼光就与她撞上了。彼此对视，我却发觉这风韵犹存的妇人眼圈有点儿红肿，象是才哭过的。这个细节顿时令我的心坠了下去，落到黑暗的绝望的渊底，如同已经知道了她叫我来的原因，那欲诉之言，不由得睁圆了惊恐的眼睛，连酒也醒了。

果然，她倒底开口了：“苏衣死了……就在大年初四的夜里，癫痫发作了……她也没留下遗嘱什么的，一句话都没有，只在房间桌子上的一张台历背面，写着李清照的一首词《武陵春》……你也知道，她的病很顽固，很重的；但她已经有好几年没发作了，她现在的用药很合理，只要坚持服药，基本上不会复发的。而且既使是遇到了这种事情－－我是说去西安料理丧事――她也应该有所防备的。她早就有这病，这么些年了，对自己的病很清楚，早就懂得该注意些啥。”翟文玉在讲着苏衣的时候，脸上的疲惫愈发明显，不禁要令我猜测她昨夜大约就没怎么好好睡觉，因此，她说起话来也有点乱。然而不管她是如何表达的，我都已明白了，苏衣是自己让自己犯的病，她用这种方式结束了自己的性命。

而且翟文玉讲到这里，好象觉得口渴了，便又噙住了塑料弯管，吸了两口饮料后，才接着往下说：“在西安她是自己住一间客房。第二天上午，已经十点钟了，她老公的弟弟和弟媳妇在楼下大厅中等了很长时间，见她还没出来，就给她房间里打电话，可没人接；又上去叫她，里面也没人答应；使劲敲和喊，都听不到她的声音，就想着她会不会出事了。赶紧把宾馆的服务生叫来开了门，进去后发现她已经死了，房子里还有两只空啤酒瓶……诊断是：癫痫持续状态导致的窒息死亡……一定是她那天没吃药，晚上又把两瓶啤酒都喝了下去……你知道的，她不能喝酒，一瓶啤酒就能把她灌醉了，而癫痫病人是应该戒酒的。”她又停了下来，仿佛说着这样的事，真是很艰难的，就需要平静一下，她便再次噙住了吸管，又吸了两口饮料后，才让自己放松了似的，说道：“她和你是年初三到的西安，年初四就把她老公火化了，晚上她还给我来了个电话，差不多是七点钟吧……对，那时候七点刚过……她对我说，她看到他静静的躺在那里，就想起他留下的那份遗嘱。她说那不是一张纸，那是一把锋利的刀，把她的心割碎了。”

翟文玉的讲述令我记起大年三十的下午，苏衣立在自己的房间深处，背对了我和那个老妇人，双手捂面而失声痛哭的情形。我晓得就在那个下午，当她看到那份遗嘱的时候，她的心就已经碎了。我的眼眶不觉湿润了，仿佛是不忍再听下去，就垂下了头，脑子里却反复萦现苏衣涕泗纵溢的样子，那凄厉的哭声，和不住抽搐的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