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红梅没有想到身上带伤的葛非竟然会去给她采花。她惊喜极了,开心地看着他,慢慢伸出手去,将那一捧花抱在了怀里。她用力地嗅了嗅,其实野花并没有什么香味,可她就觉得似乎闻到了浓郁的清香味道呢。
这是葛非送的花,来自朝鲜,来自战场。这捧花的意义绝不仅仅是花,而是有着很多特殊的意味的寄托。就这一捧花,让孙红梅记了一辈子。
回到驻地的时候,孙红梅把那捧花插到了花瓶里。所谓花瓶其实就是她的喝水缸子,她宁肯不喝水,都要把花插到里边。
那花就放到了窗台上,当风吹过的时候,花就扑簌着抖动
着,似乎在向谁招手、跳舞。花的旁边有一面小镜子,是女兵们惯用的那种。说是战场上谁还会在乎容貌,但其实,在每个女兵的心里都有一个漂亮的自己,只有每日看到这个漂亮的自己,她们才会真正的开心。
孙红梅平时倒还真是没时间照镜子,此刻的她刚刚把花摆放好,一不留神就看到了镜子里的自己。那个她红着两颊,眼里顾盼生辉,眉目间全是风韵。她愣了,连她自己都没有想到此刻的她如此漂亮。她忍不住对着镜子整理了一下头发,乌黑的头发并没有因为战争和炮火而变得枯黄,相反,又黑又密。她把两鬓的黑发掖到耳朵后,然后不由自主地就对着镜子里的她笑了一下,这一下可就把心里的那点秘密笑出来了。她急忙害羞地把镜子朝花瓶后一塞,像做了什么亏心事似地疾步走了出来。
谁也不知道,此刻的孙红梅心跳的极快。她知道她要去哪里,马上就要到吃饭的时间了,她要给葛非去打饭。这些天来,他的每餐饭菜都是她亲自打好,亲自喂给他吃的。
孙红梅端着饭盒走进病房的时候,正碰着葛非在那儿跟大夫争论,孙红梅立马就听出了主要内容:葛非想回战地了。
大夫说他的伤还没好,可葛非却坚持说自己好了,他说他一定要回去,战地上的兄弟们不能没有他……
孙红梅端着饭盒愣愣地站在那里,她内心的矛盾令她自己无所适从。她当然希望葛非可以留下来,他们就能厮守在一起;但另一方面,一个声音告诉她:是兵,就该回到战场上。
最终的结果,是葛非说服了大夫,同时也争得了上级领导的批示,他在伤只养了个七七八八的时候离开了医院。
离开的那天,孙红梅一句话都没有说,只是红着眼眶默默地看他。
葛非对她说:红梅,你等着,我一定会让你看到我的军功章!等着我,咱们一起回老家!
孙红梅点点头,她告诉自己要坚强,她不能哭,无论如何都
不能哭,她绝不能让他分心。
看着葛非的背影,孙红梅想,葛非,这一次我信你,我就等着你,等着你带上军功章和我一起回家乡。
万没想到,这一别竟又是半年。
半年后,他们终于迎来了第三次意外的相逢。
炮声隆隆,厮杀一片。
又是一场史无前例的战役,又是一群前仆后继的士兵,他们为了一个共同的信仰而冲锋陷阵,即便牺牲生命也在所不惜。
当一切归于平静,当战场像死亡一样沉寂,幸存下来的人们在战场上缓慢地走着,他们打扫着战场,整理着刚刚还和他们一起战斗的士兵们的遗体,他们的眼中充满了哀伤和愤怒,以及,死一样的孤寂。
这也许就是战争,冷漠、孤寂。
一天之后,几个营的兵力整合到了一处,团长给大家开动员大会,鼓励他们要坚强,马上就要打反攻了,要相信我们一定会取得最终的胜利。在这次会后,孙红梅和战地的几个女兵主动提出要给大家表演节目,团长同意了。
当节目进行到一半的时候,孙红梅上场了,她这次清唱了一首歌,这歌词还是她自己写的,带着对士兵的眷恋,以及深深的祝福。
就在她唱到一半的时候,在所有士兵的后方,葛非突然出现了,他拄着一根拐棍,其实说白了就是一根长长的树枝,由人群外走了进来。他在战场上打冲锋的时候腿受了轻伤,简单处理了一下伤口,就立即赶了来,因为他听到了战地上传来清亮的歌声,那嗓音太熟悉了,他一辈子都忘不掉。
孙红梅是站在“舞台”上的,她看着“台下”,葛非的出现无疑令她心绪陡然起伏。她一下子慌了神,她不知道葛非怎么会突然出现,而且看着他拄着拐的样子似乎还是受了伤的。她的声
音一下子就变了音了,这一变音任谁都听得出。葛非握起了一个拳头,用力地向她示意。孙红梅看到了,那是一个属于他们之间的秘密,她知道,他
是在告诉她:加油!
孙红梅将情绪压住,稳稳神,全情投入到歌词里,她唱道:“碧绿的江水啊,请带去我的祝福,祝福远方的亲人永远平安……”
葛非这次来,是依照命令和其他营部整合力量,同时接受一
项反攻任务的。他没有想到的是,会在这里碰到孙红梅。孙红梅一唱完就立即跑下来,葛非见了也急忙从人群中向外
跑,一瘸一拐的。俩人就这么一路跑着,跑到了人群外。终于,俩人相遇了,在黑压压的人群外,他们俩就像经历了
几个世纪。他说:你怎么在这儿?她同时说:你怎么在这儿?俩人说后,笑了。她说:你腿怎么了?他说:没事,一点小伤。没事!她说:让我看看!说着话,她就低下身去,动手去撂他的裤腿。他急忙慌张地躲闪,却终于没有躲过去。她看到他的左腿上有一大块淤青,还有几处外伤,虽然不
重,却也是让孙红梅心疼的。她说:还说没事!你跟我来!说完,她把他手中的拐一扔,就架着他往后方走去,她想,
她就是他的拐,她要一辈子做他的拐。真的没事!他硬撑着,又说。她再也没说一句话,却用自己的行动告诉他:你必须跟我走!
在医疗室里,她亲手为他消毒,换药,她一直都没说什么,
就是低着头,处理着伤口。他突然感到他的腿上冰凉,那是她的眼泪。一滴一滴,落在了他的心里。我等着你!她说:我等着你,不管到什么时候,我都等
着你!嗯!他点头,他知道她会等他,无论到什么时候,她都会等他。他说:你放心,我一定会好好地回来,我要戴着我的军功章,和你一起回家乡!这是他又一次郑重的承诺,孙红梅用力地点头,她说:我记住了!我等你!
葛非这次整编队伍,是为了完成一项反攻任务的。
对方的力量大于我部几倍,他知道,这次反攻力量相差悬殊,也许就会凶多吉少,但他坚信他们会赢,因为他答应了孙红梅,他要好好的。
孙红梅很快依照命令离开了,她走的时候葛非就在战地上,他站得笔直,像家乡的白杨树一样,坚定、顽强。他紧紧地握起了拳头,用力地在胸前顿了顿,她知道,这是他无声的宣言。她于是也将拳头紧紧地握起,在自己的胸前用力地顿了顿,她说:葛非,我等你,无论多久,无论到任何时候!我等你!
这个画面从此永远定格在了孙红梅的脑海里,她没有想到,这一别竟就是永远。
那一次的战役,葛非他们完成的很漂亮。
我方一个团的兵力抗衡对方一个旅的兵力,攻上山头之后,他们一直坚守了18小时,直等到后续部队的接应,可想而知,这场仗该有多难打。
但经过18小时的奋战,副团长和葛非竟真就顶住了,虽然到最后,只剩下了11名士兵。当我接应部队赶到的时候,那11个人几乎已经奄奄一息。
孙红梅不知道那11个人中是否有葛非,她宁愿相信那11个人里一定有葛非。她告诉自己,葛非活着,因为,他答应过自己,要在胜利的那一天,亲手把军功章交到她的手上,两个人一起回家乡。她信他的,他不会骗自己!
就这样,孙红梅一直留在了战场上,一直坚守到战斗胜利的那一天!
一直,一直,虽然没有见到葛非,虽然后来雷声大亲手把葛非的此前获得的军功章交到她的手上,但她固执地认为,他活着,所以,她等他!
孙红梅平静地将这段故事讲完,已是气喘吁吁。她仍然是虚弱的,仍然是不能太过投入情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