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其是怎样摔下玉带河的?故事要回头细叙。
他在北京已经住了半年,半年里没有离开过特为他准备的那一套房间,半年没有呼吸过户外的新鲜空气,半年没有晒过太阳。他瘦了,皮肤白了,左腕上被手表长年盖住而形成的白印消失了。半年来没有擦过皮鞋,因为不见灰尘,不需要擦它。半年来没有同第二个人一起吃过饭,沤红辣椒和烟熏腊肉的味道已经记不起来了。这半年他过着隐居生活,像不得志的秀才,下决心关起门来著书立说,写字台上每天摆着纸笔,只见他常常坐在台前沉思。他的著作进展极慢,烟缸里的烟头倒掉又填满,倒掉又填满,桌上的稿纸却很少更换,烟头比字多出一百倍。他在这里住了半年,新的朋友只结识了七个,其中四个是轮番跟他谈话的,三个是负责监护他的。监护他的朋友他能叫出姓氏来,谈话的朋友连姓都不知道。他当了半年的俘虏,半年囚犯,半年木乃伊。
最初,他经历了一段轰轰烈烈的生活,每天有十几个人围着他,机关枪和大炮无休止地向他射来,日复一日,渐渐地听觉开始麻木,害了慢性耳聋病。向他发动攻势的指挥人就是他过去的亲密战友陈镜泉,他看见他不断吹号、擂鼓、挥动指挥旗,驱使炮手们拼命地轰。要是别人当这个指挥,他彭其也许会老实一点,恰恰在陈镜泉面前,他要挺直腰杆更硬三分。他当然不知道陈镜泉是怎样被人操纵的,他只能看见前台的表演。人家把他在南隅挨斗的实况录音放给他听,他大吃了一惊,立刻跳起来大骂:“阴谋!他娘的阴谋!我不是这样讲的!有人搞鬼!害人!”在他的回击下,陈镜泉表情呆板,面无人色。彭其暗自得意,耻笑对手无能,所用的手段十分拙劣,作贼心虚,经不起反击。可他又上当了,哪知陈镜泉只是一块盾牌,盾牌虽被刺伤了,躲在后面的勇士却安然无恙。录音带放了一次又一次,彭其气得连话都不愿意说了,不管人家怎么吼叫,他紧闭着嘴唇,就是不张开。而在人们不注意的时候,他偷偷向周总理写了一封信,愤怒诉说了所有冤情。可是,谁能为他去传递呢?他只得把它藏在身上,等待有利的时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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