晃着,晃着,等于雷回过神来的时候自己已经站在G区前面了。于雷欣喜地发现陈可竟然又出现在上次坐得那个位置,静静地翻书。他觉得脚底板又开始凉了起来,两条腿都有些打颤。别这么不争气!于雷对自己说。
他一边朝陈可走,一边想着怎么跟陈可打招呼。
我应该表现地活泼自然一些!于雷觉得由于他们已经有过两次见面,这次他应该表现得亲密一些——象个哥们一样。
他走过去,伸出手犹犹豫豫地在陈可的头发上压了一下。陈可的头发蓬蓬松松的,一缕一缕,光滑而柔软。
陈可象是被吓了一跳,吃惊地转过头来。于雷赶紧摆出了一个僵硬的微笑(尽管他已经尽量使面部肌肉放松)。
陈可也对于雷笑了笑,小声地说道:"你又来了。"于雷搞不清他到底是不是欢迎自己,但反正已经来了,就算是惹人讨厌也只能坐下。
"在看什么书?"于雷问。
陈可把封面翻过来给于雷看,《中国哲学简史》。
"你……"于雷本来想说’你不是已经看过了吗’,但突然想到这样说会让人家觉得自己在偷窥他,于是改口道:"你还用得着看简史吗?我觉得你都可以写了。"陈可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大师的作品还是值得看看的,毕竟是提供了一种不同的视角。"他说话总是言简意赅,于雷觉得自己的伶牙利齿在陈可面前变得庸俗不堪。
"说实在的,我在哲学上是挺外行的,有什么书能推荐我看一下吗?别太难的,呵呵。"于雷挠着头问陈可。
"这本书作入门最好了,原来是冯友兰写给外国人看的。"陈可把书递过来,"给你看吧。""不用不用,还是你先看吧。我再找找别的。"于雷连忙推辞。
"哦……"陈可把书抽了回去,有些默然地低下头去看书。
于雷有些不知所措,只好起身去找书。
这时陈可又突然抬起头来,象是发现了什么值得高兴的事一样,说道:"《苏菲的世界》!《苏菲的世界》是最好看的哲学书,我记得就在……"陈可轻轻地从椅子上站起来,领着于雷走到一排书架前面,四处寻找了起来。
"是不是这本?"于雷拿着一本绿色封面的书问陈可。
"没错!"陈可高兴地看着于雷,"我就记得是放在这里。""你好厉害啊!"于雷惊讶地看着陈可,才入学一个礼拜他就把图书馆都认熟了!
陈可听了于雷的赞扬,很开心地冲他笑着。于雷突然觉得这个笑容竟是似曾相识,和他记忆深处的某个角落远远地呼应着。
他们回到原来的位子坐下。陈可和于雷挨得很近,近得使于雷感觉到陈可的体温,在这个空调打得太足的借阅区里显得如此温暖。于雷翻开书,脑子里比刚才在自习室的时候还混乱,因为他脑子里的人现在正坐在他旁边——加上他脑子里本来就有的人,就是双倍的混乱。于雷逼着自己进入书的世界当中,他不想让陈可觉得自己是个不爱看书的人,这本来也就不符合事实!
让于雷自己也想不到的是,很快,他甚至都忘记了陈可的存在。苏菲、席德、神秘的哲学家……于雷觉得自己象是在读一本哲学化的《爱丽丝漫游仙境》。苏菲就象是一个仙女,给于雷打开了另外一个世界。于雷第一次知道,在高中课本上受到严厉批判的唯心主义也可以是这么美的。
如果没有一个超然的绝对意志存在,谁又能够创造出一个黄金切割数?一个正五角星的每一条边都被其它两条切割成近似于黄金切割数的比例;腿长比身长,大臂比全臂,大腿比全腿,也都在这个比例上达到视觉的完美;甚至天体运行、万物生长也都有无数例子暗合于黄金切割的定律。费波那契数列的每一个数除以前一个数的商数不也是不断趋近于黄金切割数么?谁又知道,0.618是不是上帝给人类设定的密码呢?
你说你不相信上帝。可谁又能证明这一句话不是上帝悄悄放进你的脑袋,并且让你在某一时刻说出来的呢?
于雷急不可耐地想知道书中一切密团的最终结果。他跳过了许多耳熟能详的名字——康德、黑格尔、马克思、休谟,终于在三个多小时以后抵达了终点。原来苏菲的一切行为、思想、怀疑、抵抗都只不过是被一个叫艾伯特的男人创造出来的;她最终了解到,自己不过是活在另一个人的思想中,活在他的书中——而甚至这一点点感悟,也是先有作者写下,再被她所感知到的。
这本书彻底颠覆了于雷的本体意识。
苏菲是活在艾伯特的书中,而艾伯特是不是也活在另一个人的书中呢?那自己呢?这个叫于雷的人是不是也仅仅是活在一个无所事事的穷酸小说家的脑袋里呢?那创造了于雷的那个作者呢?
于雷不愿再继续这个没完没了的想法,合上了书。
陈可这时正歪着头看他,见自己扭过头来,忙回过头去看书了。
11、陈可
陈可一大早就到了图书馆。
早上经过301的时候,陈可听见里面乱哄哄的。尽管非常模糊,他还是分辨出了于雷的声音。
于雷说:"……别扯淡!马克思主义说人是经由必然王国而通向自由王国,可是人必须要通过信仰它来走向自由王国,就好象信徒必须买教会的赎罪券才能升天堂一样。难道你不觉得这种说法从本质上就是可笑的吗?"陈可很欣赏于雷的这一番说词,但他一想起于雷那一本正经的样子就不禁地乐了起来。
昨天在教室里,还有在回宿舍的一路上,陈可经常感到这种莫名的快乐——或许是因为于雷说的话,或许是因为于雷脸上的表情,或许……是因为于雷……这个人。
陈可想再见到他,听他说话,让他把自己逗得发笑。但隐隐的忧惧仍然潜藏在他的心里,等待着被印证的那一天,这到底是一种什么感情,恐怕只有播种它的上帝才能知道了。
尽管是怀着这样一份难以言明、且忧且喜的心情,陈可还是身不由己地往人文社科馆走去。或许是经验主义告诉他,在这里可以再次碰到于雷吧。即使碰不到,陈可想,也不要紧,下次上课的时候就又可以找他说话了,再说,他不是还请我去他们宿舍玩呢吗?
陈可又从原来的地方拿出了那本《中国哲学简史》——上次因为于雷的关系,陈可连上册都没来得及仔细看完。
陈可还记得那两句"至大无外,至小无内"的话,他知道这是那个和庄子争"鱼之乐"的惠施说的东西,于是翻到名家的那一章,看了起来。后来一想前面的东西也忘得差不多了,干脆就翻到头,从序重新看起。
刚看了两章,就有个不知道什么玩意往陈可头上压了下来。陈可吓了一跳,回头一看,竟是于雷。
亲爱的朋友们,你要是还记得陈可曾经机谋百出地想把张树的手从肩膀上甩下来,就一定不会不知道他不喜欢人家来摸他碰他。但不知道为什么,这一次他倒没有生气,反而笑了笑,说:"你又来了?""又",表示对之前行为的重复。既然于雷是第二次在这里碰到陈可,他觉得用"又"是再正当不过的。然而,在一个心思稍微细腻的人看来,这个字就包含着一点不欢迎自己到来的意思。而在于雷这么一个琢磨别人心思成瘾的魔王那儿看来,就恐怕是场巨大的心灵灾难了。
于雷答应了一声在旁边坐下。这个时候,陈可心里那种隐隐的忧惧和怕于雷讨厌自己的感觉又不可抑制地涌了上来。陈可很想做些什么让于雷开心,使他对自己满意一些。
正在这时,于雷说想让陈可为他推荐一本哲学的入门书。陈可毫不犹豫地提出把冯友兰的书让给他,因为这的确是一本简明易懂却又极有洞见的好书。于雷出于礼貌地拒绝了。陈可有些难过——这是他为于雷做些什么的好机会,但怎奈他从来就不擅长处理别人的谦让和客气,每次都只能很勉强地接受别人的礼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