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读二】村中小景

在送秦可卿灵柩至铁槛寺途中，王熙凤带着宝玉、秦钟在路边的村庄内休息。宝玉、秦钟这等富家公子，“凡庄农动用之物，皆不曾见过”，处处好奇。又看到炕上有个纺车，宝玉“便上来拧转作耍，自为有趣”。宝玉正玩的高兴，突然冒出来一个“约有十七八岁的村庄丫头”，叫嚷着“别动坏了！”又对宝玉说：“你们那里会弄这个？站开了，（脂评：如闻其声见其形）我纺于你瞧。”此时秦钟悄悄地跟宝玉说道：“此卿大有意趣。（脂评：忙中闲笔，却伏下文）”一会儿，一个老婆子喊“二丫头，快过来！”，这个丫头“丢下纺车一径去了”。

看这一小段，突然冒出一个女子来，勾起了宝玉的兴趣，更是入了秦钟的眼，直呼“大有意趣”。更有意思的还在后面，丫头走后，宝玉“怅然无趣”（脂评：处处点情，又伏下一段后文）。从村中出来继续赶路时，宝玉看到了抱着小兄弟、正在说笑的二丫头，“恨不得下车跟了他去，料是众人不依的，少不得以目相送”。关于这一段，回前批写道：“凤姐事中夹写纺线村姑，是宝玉闲花野景亦得情趣。”

从情节呼应来说，二丫头在八十回后还会有戏，而且是与宝玉有关的戏，这是不言自明的。我觉得更重要的，是对宝玉心理的探究。

一个是富家公子，一个是村中贫女，两人生活在不同的文化氛围和社会背景中。到底是什么，让宝玉顿时产生类似于“悬崖撒手”的超脱心态？是什么激发出了他内心那一份向往之情？难道是他看到了自己梦寐以求的世界？还是体会到了自己本来属于某一个世界，而生活在另一个世界里？他在现实的世界中饱受非议：在别人看来，他非傻即呆，非疯即痴，他早已习以为常。而此时，他突然感觉到自己原来是眼前这个世界中的人，这么多年来，他第一次有了归宿之感。但是，“我欲乘风归去”，怎奈人在尘世，身不由己。“料是众人不依”，这“众人”里，有疼爱自己的贾母、王夫人、凤姐，还有知己林黛玉，怎么舍得下、放得过，只能眼看着那个世界在自己的眼中渐渐远去。只有在家破人亡之际，才能有“悬崖撒手”的超脱。

日期：2010-08-13 09:19:44

【解读三】水月庵

水月庵第一次出现在第七回，周瑞家的送花到惜春这里，“只见惜春正同水月庵的小姑子智能儿，两个一处顽笑”，脂评在这里写道：“又伏后文。闲闲一笔，却将后半部线索提动”。也就是说，后半部的线索与水月庵有着密切的关系。同样在这个情节，惜春问周瑞家的：“如今各庙月例银子，是谁管着？”周瑞家的说：“是余信（脂评：明点‘愚性’二字）管着。”惜春便笑道：“这就是了。他师傅一来了，余信家的就赶上来，和他师傅咕唧了半日。想是就为这事了。”这里又有一句脂评：“一人不落，一事不忽，伏下多少后文，岂真为送花哉？”可以设想，水月庵对贾府的败亡有着至关重要的关系，而且与惜春、余信都有关系。

对于这个关键所在的水月庵，这一回作了详细介绍。王熙凤送秦可卿灵柩到铁槛寺以后，“族人诸人皆权在铁槛寺下榻，独有凤姐嫌不方便，因而早遣人来和馒头庵的姑子净虚所了，腾出两间房子来作下处。”

先说一下铁槛寺，这回写清楚了铁槛寺的来历：

“原来这铁槛寺原是宁荣二公当日修造，现今还是有香火地亩布施，以备京中老了人口，在此便宜寄放。其中阴阳两宅，俱已预备妥帖，好为送灵人口寄居。（脂评：大凡创业之人，无有不为子孙深谋至细。祖宗为子孙之心细到如此。）”

铁槛寺的旁边，便是水月庵，书中是这样写的：

“原来这馒头庵就是水月庵，因他庙里做的馒头好，就起了这个浑号，离铁槛寺不远。”

所谓“做的馒头好”当然都是掩盖之词，真正的意义在脂评里面：

“前人诗云：‘纵有千年铁门限，终须一个土馒头’，是此意。故‘不远’二字有文章。”

脂评所引的两句诗，出自南宋诗人范成大的《重九日行营寿藏之地》。先解释一下两个名词：第一个是“铁门限”，又作“铁门槛”，典故出自唐代李绰的《尚书故实》，说的是隋代高僧智永和尚（据说是东晋大书法家王羲之的七世孙），他在云门寺练书三十年，求书者众多，住处的门槛被反复地踩坏，于是包以铁皮，人称“铁门槛”。后来，“铁门槛”代指封建社会富贵之家，他们的门槛气派，并期望以包铁皮的方式使得千年不坏，也就是家业常青。第二个是“土馒头”，这个太简单了，就是坟墓。

解释了这两个名词，这句诗的意义就很明显了。开辟家业的人殚精竭虑，也抵不过后代的“崽卖爷田心不疼”，这便是黄炎培老先生在建国之初跟毛主席谈起的“历史周期律”。联想一下刚才所说的，铁槛寺是宁荣二公再世时修造的，意图很明显，期望家业常青、儿孙得福。但是，离这个“铁门槛”不远的，便是“土馒头”，其中的含义，几句脂评说得透彻：

“今后辈仗一时之荣显，犹自不足，另生枝叶，虽华丽过先，奈不常保，亦足可叹，争及先人之常保其朴哉？”

“所谓‘源远水则浊，枝繁果则稀’。余为天下痴心祖宗为子孙谋千年业者痛哭！”

“真真辜负祖宗体贴子孙之心!”

不妨再用《好了歌》里面的一句段来诠释：

世人都晓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

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

日期：2010-08-13 18:28:47

【解读四】熙凤弄权

水月庵的老尼受了一个姓张的大财主的贿赂，来向凤姐求情。原来，张家有一女，名张金哥（脂评：俱从“财”一字上发生），原是配给了原任长安守备的公子。后来，长安府太爷家的小舅子李衙内看上了张金哥，趋炎附势的张家，便准备退掉守备家的定礼，守备断然不依，因此希望贾府出面调停。

王熙凤得知此事，先说了一句“这事倒不大（脂评：五字是阿凤心迹）”，明白地告诉老尼，自己是有能力做这件事的。接着却说：“我也不等银子使，也不做这样的事”，明目张胆地向老尼索贿，但心中还是有些不情愿。老尼说话的艺术跟刘姥姥有得一比，她说道：“如今不管这事，张家不知道没工夫管这事，不稀罕他的谢礼，倒像府里连这点子手段也无有的一般。”这一句话击中了凤姐的命脉，好卖弄才干的王熙凤随即“发了兴头”，说道：

“你是素日知道我的，从来不信什么是阴司地狱报应的，（脂评：批书人深知卿有是心，叹叹！）凭是什么事，我说要行就行。你叫他拿三千两银子来，我就替他出这口气。”

随后，凤姐交待来旺，假托贾琏的名义给长安节度使云光修书一封，道明此事。到下一回便知，张金哥“闻得父母退了亲事，他便一条绳索悄悄的自缢了”，而守备公子“闻得金哥自缢，他也是个极多情的，遂也投河而死”，两家人“人财两空”，而王熙凤“坐享了三千两，王夫人等连一点消息也不知道（脂评：如何消缴，造业者不知，自有知者）”，“自此凤姐胆识愈壮，以后有了这样的事，便恣意的作为起来”。这里有一段脂评写道：

“阿凤心机胆量，真与雨村是对乱世之奸雄，后文不必细写其事，则知其平生之作为。回首时，无怪乎其惨痛之态。”

前面说水月庵“提动后半部线索”，其中应该包括了这件事，成为某种政治力量用以攻击贾府的重要证据。

甲戌本第十六回回前批写道：“凤姐恶迹多端，莫大于此件者，受赃婚以致人命”，不妨算作定论。

戚序本第十六回回末总评批得更加透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