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怏怏地走开,往会长的办公室走去。在简执一的门口,零站住,他看到简执一桌上摊满了账本,至少有三个会计正在一起算着鬼知道哪笔搞不清的账。
一个会计抱着一摞账出来,一个会计抱着更高的一摞账挤进去。
会计嚷嚷:“挤这干什么?不碍事啊?”
“会长找。”
“会长没找你,会长今天没心饭局子,正查账呢。”
零有点无措。
另一位职员把零拖开:“话怎么传的?是简副会长找!”
零讶然看着简灵琳的房门,虚掩,零挠挠自己的头,走过去敲门、进去。
简灵琳今天居然在工作——她在算账。简灵琳瞄零一眼:“过来,站近点。”然后继续看着账目,像足了女强人的样子。
零挨过去,在简灵琳摔开一个账本时不由自主往后闪了一下子。
“今天没心跟你开玩笑,放庄重一点。”
已经很庄重的零就不知该如何庄重,只好屏住了呼吸。
简灵琳终于算好了她的账,也许她早就算好了,只是想让零看一下她认真起来是多么有谱。她伸了个懒腰:“真是太辛苦了,但是……”她郑重到严重,“二十万。”
“什么?”
“简哼曹哈,两大会长合伙做的一笔生意,亏了。我还以为他俩永远不会亏呢。”
零情不自禁想起他那位苦坐一夜的老爸:“亏了二十万?”
“不,他们是亏了十五万,各摊七万五。我是说我要赚的,整整二十万。”
“你要赚的?”零的表情像忽然发现地球在逆着转。
“我天天坐在这里,当然是要赚的!他们亏了,也就是我证明一下的时候到了。”
零开始赞美:“二十万那么整啊。真不错。”
“当然不错。我费了很多心血的,我投了五万,是我的全部资产。不过不是二十万整,”她看看自己算出来的数字,“是二十四万三千一百,我四舍五入了。”
“有这么四舍五入的?”零一副死硬的样子,“投五万就赚四点八六二倍,没这么好赚的钱吧。”
“李文鼎,你的算术很不错嘛。这就更好了。”
“除了国语我也教小孩子数字,你知道的。”
简灵琳笑了笑,尽管什么都不知道,但她的笑容总是表示她心照不宣:“李文鼎……”
“曹若云,现在叫曹若云。”
放下账本的简灵琳笑得更心照不宣了:“会用假名了?跟我学的吧?”
零赧然地笑了笑。
“李文鼎,我知道你为什么来上海。能找到我,你比我以为的要机灵。其实呢……”简灵琳又爽朗又羞涩,“你还不错,比我爸拼老命要塞给我的那些垃圾强多了。可这里和西北不一样,这里是个又理性又肮脏,人吃人的社会。所以我必须善良地提醒你,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零现在再也不敢赧然了,拼命想让自己的表情僵死一点。
“所以呢,来帮我干吧。二十……多少万来着?”
“二十四万三千一百。”
“你的学生数学一定不错。”
这让零有点悻悻:“小孩子从来不爱听数学课。”
“别打岔。我本来可以赚到百分之几百的利润,现在我把四舍五入下来的给你……别愣着,报个数。我喜欢听你报数。”
“你想给我四万三千一百,原来的利润率是百分之四百八十六点二,你说你能赚到的纯利润是十九万三千一百,你放弃了你说你能赚到的纯利润的百分之二十二点三二……我也去除了几个小数点,你说要把它给我。”
简灵琳眼有些发直:“那不是给了你五分之一还多吗?……我这么大方?”
“为什么要给我?”
“从西北到上海不容易,你这个人还可以,你可以拿它安个家。不过提醒你,我们还是两种人。”
“算了吧,太多了。”
“有条件的。从现在开始,你单为我一个人干了。你们科里的事情不用操心,我打过招呼了,从现在起,你就单为我一个提大包了。”
零脸上写着两个字:灾难。
灾难。零脸上带着这两个字站在路边,他在等人,身后是一栋小洋楼。
零在百无聊赖中瞅准了小洋楼上的一块木牌,字小到一种吝啬的地步,他得凑近了才能看清:“叶……尔……孤……白……金行?”
简灵琳的笑声从关着的门里渐传渐近。
零连忙闪到路边,几乎闪到了车道上。
门开了。那位一向在曹家门外柔肠寸断的叶尔孤白伴着简灵琳出来,抑扬顿挫,谈笑风生,扮足了最热情的商家和最有可能的情郎。或者说,一个洋场拆白党。
“可爱的简……简……简……简……简……”
简灵琳在大笑中用扇子轻拍了叶尔孤白一记,总算治好了他暂时性的结巴。显然她的喜欢动手动脚并不仅限于对零一人。
“简啊,能和你做生意不是最荣幸的事情,让我们赶快结束这该死的生意吧,我们去檀香山,怎么样?给我一生中最荣幸的一个星期。”
“一个星期你会厌烦我的。”
“那就一生吧,可爱的简。”
“一生太短暂了。我们何不考虑一下像三天这样漫长的时间?”
零瞪眼,绝不是因为吃醋,而是因为身后那对欢场男女模仿的莎士比亚台词实在太过空洞和拙劣。
“三天?你要留给我一生的痛苦吗?”
简灵琳很现实地寻找着什么:“我的跟班呢?”
零很想不理,可他站得离车道太近了些,一辆过路的车粗暴地鸣着喇叭将他从车道上逼了回来。他只好低了头,冲着那两位压了压头上的帽子:“小姐。这呢。”他有点多虑了,叶尔孤白认不出他,实际上叶尔孤白认不出曹家除了曹小囡以外的任何人。
“跟班先生,跑得太远了。要看好你的小姐,在上海有一万个我这样的可怜虫在追求她。”
零嘀咕:“您的风度把我逼到了马路对面。”
叶尔孤白愣了一下,在简灵琳的笑声中转怒为笑:“他跟着他的主人学会了幽默!您赐我几天的幸福,简?”
简灵琳风情万种地说:“三天。”然后闪人。
零求之不得地跟着。
叶尔孤白一个人在后边叫唤:“三天之外的世界还有星星吗?”
简灵琳终于从女强人加交际花的模子里跳脱出来,恢复了往常的样子:“笨蛋。”
“我是个笨蛋。”
“我说他。”
“你的合作者吗?”
简灵琳郁郁地笑了:“别吃醋,提大包的。”
零苦笑:“他在骗你,瞎子都看得出来。”
简灵琳在上车前笑吟吟地看着零,拿扇子轻轻打了他一下:“一江新醋向东流。”
零住嘴,如果被生安上这么个名目,他说什么都是没用的。
零筋疲力尽地沿着院外的街道过来,跟着简灵琳跑一整天实在是件要命的事情。
钉子居然赶在零之前把一辆脚踏车推进了家门。
零看着那个家伙和那辆他妈的脚踏车,郁郁地站着,冲着世界翻着白眼。
“好!好!再来一圈!”曹小囡欢乐地叫着。
钉子正在曹家院子里炫耀他的车技,像曹小囡说的那样,倒着骑,屁股坐在车把上,倒蹬着踏板。那家伙看来不仅是卖苦力的,也是耍杂技的,或者说是个会家子,他在耍弄他的技巧时全无炫耀之心,沉默、专心,没有一丝笑意,那表情像一个哨兵站在岗位上那样尽职尽责。当然,他此时的职责似乎仅仅是逗曹小囡高兴。
零的郁郁渐渐淡去,他从钉子脸上看见一种他熟悉的东西。一种湖蓝、二十、阿手,包括他自己都有的东西,一种在这浊世中竭力保持的清醒,为了保持这清醒,他们每个人都很专心。
曹小囡又开始建议那些她永远不能去做的事情:“你跳一个!跳一个给曹老二看看!”
跳就是骑在车上将整个车提起来完全转向,司机一言不发地完成。
曹小囡嘈杂喧天地欢呼:“曹老二你能行吗?”
“我不行。……他叫什么?”
“他?韩复!韩复!曹老二问你叫什么!”
钉子从他的车上下来:“韩复,二少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