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也流亡吗?”
他们索性笑出声来,一点儿也不掩饰眼中的讪笑和嘲讽。
12月底,海德堡大学开了一个流亡作家的讨论会,我也在受邀之列。朋友的嘲笑从这里开始。
我则继续干我的活;在厨房里和孩子们烤蛋糕,在市场里找某一种牌子的洗衣粉,在教室里和学生谈台湾文学。一个有丈夫、有孩子、有职业的女人,你可以说她拥有整个世界,但她失去了时间。我没有时间去问自己是否流亡。
直到有一天,有人送来一盆花。
“这是什么花,”他笑盈盈地说,“我都不清楚。只是觉得它漂亮。”
几朵蓓蕾像细小的海螺似的层层窝卷着,只有一朵盛开着。不必伸出手,我也知道那花瓣的质感类似最柔软的金丝绒布;花瓣的蒂处呈深杯型,里头刚好容得下三只最肥胖的蜜蜂。花的淡淡的香味,闭着眼,给我一百种花我都喊得出:这个,这个就是软枝黄蝉……
给花徐徐浇水,放在窗台上。那朵鹅黄金丝绒似的花朵映在玻璃上,俏生生的,好像就要往上窜爬。
我开始想自己的流亡。
追根究底,什么叫流亡呢?不过是迫不得已地离乡背井,身不由己地进入一个语言文化都属陌生的环境,在这个环境中,个人的生存意义成为一个孤岛。如果我不曾流亡,为什么又四十年来一直此身若寄?
对身边的玩伴们,我有着深深的嫉妒。一班六十个学童,大约只有一个“外省人”,五十九个本省人。什么叫“本省人”呢?就是有自己的房子的人。不管是市镇里头大街上的香铺、杂货店,或者是乡下田陌中竹林围绕的农舍,那些房子都属于他们,他们的父母,他们的祖父母。你瞧,他们的房子里面,墙上总有一帧又一帧瘪着嘴的老人的画像:祖父祖母的、曾祖父曾祖母的、姨婆叔公太公的。院子里头不是有栋玉兰,就是有株含笑,反正都开着奶油色的花,发着包不住的浓香。尤其是含笑,那香好像甜得可以化在嘴里。然后小伙伴不经意地告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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