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和今天见没见他?”我问。
“昨天还见了。”
可能狗剩叔今晚就会回来,于是,我决定留在村庄里等他。
日期:2010-01-09 17:56:48
那时候已经是深秋,北方的天空清澈如洗,空气清冷,小时候每逢这个季节,就能看到大雁从头顶飞过,飞向南方,它们的声音清亮而高远,一声一声,声声相连,田间地头扶着犁铧的农人总会停下手中的活计,仰头望着大雁排队飞过的身影。大雁飞远了,他们才会接着甩响手中的鞭子:“驾——”,犁铧前的老牛又会慢腾腾地走起来。然而,那天我却没有见到飞跃头顶的大雁。听说,蒙古大草原已经不再绿草如茵,而变成了沙子和石头夹杂的荒漠。大雁离开了世代居住的家园,不知道迁徙到了什么地方。我也没有见到扶着犁铧的农人,他们去了遥远的城市打工,田间长满了萋萋的荒草。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
天色渐渐黯淡下去,寂静的村庄上空,连一缕炊烟也看不到,我小时候所有关于乡村的记忆,此刻都找不到了。裤裆一样的村庄,似乎像座史前遗址,沉寂得令人恐惧。
我走进了破庙里,我决定在这里等候狗剩叔,兴许他今晚会回来。
半山腰传来了羊叫声,声音在空旷的山谷传出很远,我循声望去,看到一个穿着黑色粗布棉衣的老汉,弓着腰身爬上坡来。老汉已经很老了,像这里的很多老汉一样,头上绑着一个白羊肚手巾,颜色已经由白色变成了灰色;腰间扎着一根皮条,皮条颜色发黑,显然有些年头。老汉脸色黧黑,布满皱纹,一部乱蓬蓬的花白胡子。在城市里,这样年龄的老人早就走在公园里遛鸟,泡在茶馆里聊天,坐在房檐下打牌,而在这里,这样年龄的老人却还要在山沟里放羊,为生活奔波。
老汉看到站在庙门前的我,伸开左手手掌在脸上抹一把,打了一个喷嚏,右手的长鞭在空中甩响,一只好奇地走出队伍企图走进庙门探个究竟的山羊立即乖乖地回到羊群里。老汉问:“娃娃,找哪个?”
我说:“找狗剩。”
老汉说:“那货野着呢。”
老汉说完后,又赶着羊群向前走,走进了裤腿处的一个院子里。
天色越来越暗,也越来越冷,我从庙后的野地里划拉了一堆柴草,抱进庙里,点燃了一堆篝火。坐在篝火旁,我感觉暖和多了。
庙门外是一望无际的黑暗,庙门里是一堆熊熊燃烧的篝火,这种情景让我恍若隔世,不知道自己置身何处,不知道今夕何夕。我突然想起了《水浒传》中的情节,武松、鲁智深、李逵、林冲,还有刘唐,他们每个人的身上都有一段与古庙相连的故事,也就是在这样的夜晚,走进了古庙里,遭遇了一段离奇的让人热血沸腾的情节。我又想起了金庸的武侠小说,古庙也是他小说中一个很重要的故事发生的场景,可见,古庙作为一个标志,一直贯穿在中国古代的乡村生活中。来来往往的绿林好汉和江洋大侠,甚至鸡鸣狗盗之徒,都会在漆黑的夜晚把古庙作为栖身之所,那么,我的今晚,会有哪些故事上演?
我不知道今晚会等待多久,就从背包里拿出一本书籍来看。我现在还能记得,那本书是英国作家戈尔丁的《蝇王》,写的是一群少年儿童的生活。中国作家描写少年儿童的生活,一定就会写得充满了阳光雨露,中国这类作家的浅薄和弱智,决定了他们笔下的少年儿童也是浅薄和弱智的。而这位英国作家却将一群生活在孤岛上的孩子写得让人惊惧不已,让我读着读着,背上就冷汗直冒。
我读了一会儿,就不敢读下去了,这本小说挖掘出了人性中的恶,这种恶让人不敢面对。像这样的小说,才是真正的精神食粮。
我合上书页,向两边望去,篝火照耀在两边泥塑的脸上,显得异常诡异,它们在篝火飘曳的火光中影影绰绰,忽明忽暗,似乎一纵身就会跳下来。我突然感到极度紧张和害怕,强迫自己不要向两边看。我望向庙门,突然看到了更可怕的一幕:
一个女鬼披头散发,悄然无声地走进古庙……
日期:2010-01-09 19:28:21
我惊惧万分,向后坐倒,喊不出一句话来。此前我听到过很多关于盗墓的故事,也听到过很多女鬼的故事,难道我来找狗剩叔了解盗墓,女鬼就跑来报复我?
女鬼继续向前走,火光照耀着她身上破烂的衣服,还有纷乱头发后一张惨白的脸,她看着我,突然笑起来,边笑边指着我,一副很开心的神情。
我的慌乱慢慢消除了,我看清楚了,她是一个疯子,不是女鬼。
疯子看到我不再害怕她,脸上的笑容也消失了,她觉得不好玩,就扭身走出庙门。庙门外响起了一个老汉的呵斥:“跑出干什么?回去!”我一看,站立在庙门前的老汉就是黄昏时分的放羊老汉。
放羊老汉对我说:“娃娃,夜里风大,受不了就回咱屋里头,咱屋里住得下。”
我向老头笑笑,说再等一会儿。其实我是害怕,和这样一个疯子住在一个屋里,一晚上都会做恶梦,我心存恐惧。
疯子前头走了,老汉也跟在后头走了。老汉边走边回头叮咛:“受不了冻就回咱屋里头,啊——”
老汉走远了,我站在庙门口,望着夜空,感觉这里距离星空很近很近,似乎一蹦起来就能摘一颗下来。长长的银河横亘在天空中,像一条缎幅,缎幅里的星星密密点点,竞相眨着眼睛。一弯残月挂在天边,像一把镰刀,显得很落寞。很多年了,我没有再看到过这样的星空。城市的夜空覆盖着一层工业烟雾和废气,星光和月光无力穿透。城市的夜晚只有路灯光,这种虚假的光亮让城市人忘记了远古的神话传说,让城市人忘记了对上天的敬畏。
繁星点点的星空,对于城市人是一种奢望。
我站在庙门口,站在寂静的北方乡村,站在落满童年故事的土地上,痴迷地遥望着星空,这是北斗七星,这是天狼星,这是大熊星座,这是织女星和牛郎星,他们一年才能相会一次……在二十年前那些幸福的夜晚,我们经常坐在打麦场的空地上听父辈讲故事,数星星,辨星座,而二十年后的今天,乡村的孩子们还能经历这样的情景吗?他们知道自己的父亲在哪里?他们能够见到父亲吗?他们能够认识天空中的星座吗?
现在,他们的名字叫留守儿童。
星星还是那颗星星,月亮还是那颗月亮,山也还是那座山,粱也还是那道粱……然而,当初遥望星空的那些人呢?现在,还会有谁在遥望星空?
物是人非,是最令人伤感的。
我走回庙门,继续坐在篝火旁,篝火有些黯淡,柴草已经烧透了。我不得不又在庙后划拉柴草,这次再没有划拉到多少,黑暗中,我的手指还被一颗刺扎破了。
我捧着一小捆柴草,回到庙里,想了想,又在庙外转悠,看到一棵锨把粗细的死树,拗断了,也拿回庙里。《水浒传》和金庸小说中的故事总让我有些害怕,我用这根木棒用来防身。
篝火又噼噼啪啪燃起来,照耀得庙墙亮堂堂,庙墙上有一些用粉笔划出的痕迹,还有一些被岁月打磨得模糊不清的字迹:“XX不要脸,爱吃大肉片。”如今,写字的儿童和这个XX都去了哪里?他们在这座村庄里度过了一段怎样的生活?他们结婚了,还是依然单身?
庙门外起了夜风,风声先像细铁丝一样,发出尖利的啸叫,接着又像波涛声,响成了一片。风声过后,是一片窸窣的声音,好像树叶落在了地上,又像军队在衔枚疾走。我点着一根烟,细细地品味着,已经好久好久没有听到夜晚的声音了。
风声时有时无,时紧时慢,风中还夹杂着夜鸟受惊后的叫声,枯枝断裂的声音,还有不知名的小动物厮打的声音。乡村的夜晚内容丰富。
我正出神地听着,一扭头,突然就看到篝火旁站立着一头狼,不知道它什么时候站立在了篝火旁……
日期:2010-01-09 22:12:58
我叫声啊呀,顺手绰起了木棒,站起身来。狼隔着篝火看到我突然起身,也惊恐地后退几步,却没有跑开,歪着头斜着眼睛看着我,三角形的眼睛里充满了不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