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期:2010-09-11 08:42:18
黑娃东借西凑凑足了将近一百万元,买了一大提包各种各样的证件,回到了煤矿。坐在摇摇晃晃的汽车里,汽车行驶在尘土飞扬的乡间道路上,黑娃一路都在想着:这人嘛,都是贱货,你穷得叮当响的时候,没人给你钱;你富得流油了,人人都给你送钱。黑娃只用一天时间就借到了近百万元,而当初在深山老林里熬丨炸丨药的时候,向人家借两毛钱,人家还向他翻白眼。
后来,我在一本忘记了名字的古典小说中也看到了类似的话,那上面说:世人都喜锦上添花,哪有人会雪中送炭。
花钱买证后的黑娃自以为一劳永逸了,然而,过了两个月后,有关部门的电话打来了,要求换证。黑娃义愤填膺地在电话里据理力争,然而有关部门用很沉稳的语调告诉黑娃说:“每个证件都是有使用期限的,最短的两个月,最长的一年。我们要进行年检和月检,检查合格了才能发证。”黑娃问:“这使用期限是谁规定的?老公家规定的?”对方说:“是我们规定的,我们就是国家工作人员,我们就是国家,就是老公家。”
黑娃放下电话,依旧怒气难平,他想起了文丨革丨中关于他们村大队支书的故事:大队支书看上了谁家的小媳妇,就强行脱人家的裤子,小媳妇反抗,大队支书说:“你敢反我,就是反党,我是党员,是大队支书。”有女青年想入党,找到大队支书,大队支书就唱着说:“朗格里当,朗格里当,你想入我的这个党,我得先入你的那个裆。”裆就是裤裆。这个老色鬼支书直到80多岁才寿终正寝,他一生依靠那点小小的权力睡过了不可胜数的大姑娘小媳妇,可见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是一句弱者精神**的鬼话。
古人说,民不与官斗。可是黑娃偏偏不信这个邪,黑娃觉得那是在万恶的旧社会,现在都到了改革开放年代了,他不相信这天底下就没有说理的地方。
黑娃偏偏不换证。
几天后,一辆北京吉普开进了黑娃的煤矿,车上走下了三个穿着西装的人,他们走路的时候夸张地甩动着手臂,果然是两袖清风。他们中一个首领模样的人走到矿井口,指着毛驴边卸煤的矿工怒气冲冲地问:“黑娃呢?叫黑娃过来见过。”另外两个用穿着皮鞋的脚狠狠地踢向装着煤炭的竹筐,又踢向了卸煤的矿工。矿工迈动穿着黄胶鞋和土布鞋的脚向后躲避,毛驴惊慌地叫着跑向远方。
首领模样的人说:“看看你们的设备,真他妈的丢脸,还用毛驴呢?你们以为这是在旧社会,真给我们社会主义丢脸。”
黑娃过来了,看着这一幕,他的怒气更大,他指着首领模样的人质问:“你们凭什么打人?”他又转向身后围观的矿工们:“兄弟们,操家伙,把这三个狗娘养的锤扁了。”
矿工们围上来,手中拿着洋镐和木棒,首领模样的人吓坏了,他的脸像裹尸布一样煞白,他向着黑娃连连摆手:“不管我们的事,不管我们的事,是局长让我们来送通知的。”首领模样的人把一个信封交给黑娃,就带着两个喽啰慌忙钻进吉普车里,仓皇逃窜。
黑娃打开信封一看,里面是一张《停业整顿通知书》。
黑娃置之不理,黑娃的煤矿继续加班加点地生产。黑娃觉得自己不偷不抢,不做违法的事情,而且还交了一百万元,老公家说啥也不会让自己停业整顿的。
可是,黑娃想错了。三天后,几辆大车小车开进了黑娃的煤矿,车上跳下几十个人,有的西装革履肠肥脑满,有的手拿警棍满脸狰狞,他们宣布:黑娃的煤矿违法操作,立即关停。
日期:2010-09-11 18:25:07
黑娃被带到了看守所里,被拷在看守所院子里的一棵树上,一个长相凶狠的穿制服的人拿着警棍,一下一下捅在黑娃的肚子上。每捅一下,黑娃就会嘶声叫喊。后来,穿制服的人捅累了,就坐在一张凳子上抽烟,黑娃的五官因为痛苦而扭曲变形,他的头上是密密的汗珠。
穿制服的人问:“你服不服?”
黑娃是一个黑皮,他性格强悍,从来不会轻易认输,我那么老家的人把宁折不弯的人都叫黑皮。黑娃质问穿制服的人:“凭什么把我抓到这里?我犯了什么法?”
穿制服的人嘿嘿冷笑着,露出几粒被香烟熏黑了的丑陋牙齿,他说:“犯了什么法?你居然犯了什么法还不知道,真他妈的是一个法盲。你妄图殴打国家工作人员,你这属于暴力抗法。”
穿制服的人边说着,边走上去,用警棍再在黑娃肚子上狠狠地捅了一下,黑娃痛苦地呻吟着,穿制服的人说:“老子让你长点记性,认识自己错误的严重性。”
黑娃在看守所的院子里被拷了一晚上,因为看守所的房间已经“客满”,再抓进来的人就只能拷在院子里。那天晚上黑娃没有睡觉,他不知道等待自己的命运是什么,也不知道自己离开后矿井是不是又被查封了。
天亮的时候,黑娃看到一个穿着制服的胖子走进了看守所,他问昨天那个用警棍捅黑娃的制服者:“那两个打架的把钱交了没有?”制服者说:“交钱了。”胖子大骂:“交了钱就叫赶紧滚蛋,占着房子干什么,再来的犯人进不去。叫那两个货赶紧滚。”胖子把来到这里的每个人都叫货,既然是货物,那就必须掏钱才能买走。
黑娃悲哀地想:谁会给我交钱呢?
两个青年提着裤子走出了看守所的房间,他们在门口的传达室里领取了裤腰带,黑娃听见胖子对他们诚恳地说:“打架是不对的,会影响安定团结,你们出去后要遵纪守法,再敢打架,还关进来。听见了没有?”两个青年异口同声地说:“听见了。”胖子又语重心长地说:“本来不想罚你们的钱,但是不罚钱你们就买不来教训,你们还会打架。罚钱不是目的,只是手段。罚了你们的钱,你们服不服?”两个青年又异口同声地说:“服,服。”胖子问:“罚了你们的钱,你们出去后会不会乱说?”两个青年立即满脸惊慌地说:“不会,不会。”胖子威胁说:“你们乱说我也不怕,传到了我耳朵里,还把你们抓进来。我们罚款是为了社会和谐,为了安定团结。走吧。”两个青年边系着裤腰带,边仓皇逃窜。
黑娃后来告诉我说,当时他看到这一幕,就想起了一句电视剧的台词:正义啊,多少罪恶假借你的名义而实施。初中肄业生黑娃后来还说,其实这个世界上的所有罪恶都是假借正义的名义而实施的。越是罪恶,越能够找到冠冕堂皇的理由。
黑娃被关进了腾出的房间里。
黑娃过了很久,眼睛彻底适应了黑暗后才看清楚了这是一间不到十平方米的小房间,房间里还有十几个人,有的靠墙坐着,有的躺在地上,一个个形同枯槁,呆若木鸡。房间里没有床,他们可能夜晚就睡在地上。黑娃在和他们的悄声交谈中得知,他们有的因为不交计划生育的罚款被抓了进来,有的因为告发了村干部被报复关进来,有的因为去省城上丨访丨被半路截获关进来,还有的因为骂了乡干部被关进来。他们都在等待着家属拿来罚款才能放出去。这是黑娃第一次进看守所,这也是黑娃第一次了解到了最底层的社会。黑娃那些年里一直哀叹自己时乖命蹇,然而和这些人比起来,黑娃感觉此前的贫穷也是一种幸福。
太阳升上了东边的屋顶,从门缝照进来,像一片玻璃一样照亮了房间。房间里空气污浊,汗臭脚臭和屁臭混杂在一起,中人欲呕。门外突然响起了杂沓的脚步声,还有拳头砸门的声音,躺在墙角的一个瘦子突然一骨碌爬起来,一手拿着马勺,一手拿着脸盆,两步就跨到了门口。铁门上的一个半尺见方的小孔打开了,瘦子将马勺宽大的一头对准了小孔,狭窄的一头对准了脸盆,脸盆里立刻就有了半盆稀屎一样的大米粥。大米粥散发着浓郁的霉味,飘荡在房间里,让黑娃这些天被美味佳肴滋润的胃一阵阵痉挛。黑娃很饿,但是他没有胃口,他想着:这哪里是人吃的东西?
房间里的人看到了半盆大米粥,立即抢上去,将脸盆围在中间,他们伸出脏兮兮的手,弯成勺状,舀着稀粥吃。半盆大米粥很快就被吃完了,最后一个人捧起脸盆,像野狗一样在盆底舔出湿润而清脆的声音。
黑娃没有吃到一口稀粥。
中午十二点的时候——黑娃依靠照进房间的那一片太阳光判断出现在是中午十二点——房间门被打开了,所有人都匍匐到了铁门口,贪婪地呼吸着铁门外的新鲜空气,眼巴巴地望着穿制服的人,希望会是放自己出去。穿制服的人威严地喊着黑娃的名字,黑娃走出铁门后,穿制服的人又毫不留情地锁上了铁门。
在一间办公室里,黑娃看到了蔡亮子。
黑娃没有想到,蔡亮子来看他了。蔡亮子是黑娃的合作伙伴,黑娃的煤炭先交给他,再由他转交给发电厂。这天,他兴冲冲地来到黑娃的煤矿查看进度,没有看到黑娃,他没想到黑娃居然被关在看守所里。
蔡亮子阴沉着脸教训黑娃,他骂黑娃不识时务,掂不来轻重,“C他姥姥的,你在这里耽搁一天,就要耽搁多少钱,你咋不会算账呢?”
黑娃梗着脖子,他很不服气,他倔强得像一根长在野地里的葱,宁折不弯,他说:“我又没有犯法,他们能把我怎么样?有本事他们就把我弄死?我就是要一个说法,他们凭什么把我关在这里?”
蔡亮子左右看看,悄声训斥黑娃:C他姥姥的,你以为人家不敢?人家想让你怎么死就让你怎么死,想让你什么时候死就什么时候死。你死了还要遗臭万年,说你是企图越狱死的,说他们是正当防卫打死了你,说你是被犯人打死的,你是罪有应得,人家想编造什么理由就是什么理由。你以为你是谁,人家掐死你就像掐死一只蚂蚁。”
黑娃瞪着眼睛,惊讶地看着蔡亮子。
蔡亮子继续说:“你死了,你娃娃还要替你背黑脏,你娃娃是反动分子的后代,一辈子都抬不起头。没有一个人知道你是怎么死的,你的档案里写的是你企图越狱被打死的,人人都相信这说法,没有一个人同情你。你个瓜痞!”
黑娃听出了满头大汗。
多年后,当坊间有了躲猫猫、洗脸死、做梦死等等看守所里的稀奇古怪的死法后,黑娃庆幸自己当初没有顽抗到底,否则,以后也不会有人知道他当初到底是怎么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