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七十年代,家乡周边的几个县市合起来兴建一座大型水库,抽调了一万名精壮年男子,组成浩浩荡荡的水利大军。那座水库,直到今天还在使用,流经丛山峻岭的汉江之水,流进了这座水库里,浇灌着几十万亩良田。
兴建水库又苦又累,没有人愿意去,很多人都是被生产队长逼迫着去的,但是洪哥抢着去,他想离开老家,去一个没有人知道他过去的地方。
但是,在远离家乡的地方,洪哥依然是人们议论的焦点。那些年里,被部队开除了的军人比偷汉子的潘金莲还稀少,关于洪哥的谣言像风一样吹遍了洪哥足迹遍及的每个地方。洪哥像一只可怜的鸵鸟,在走投无路的时候,只能把自己的脑袋埋在沙堆里,以为这样就能躲避猎人的枪口。
然而,他错了。他是特战队的队员,是万里挑一的精兵猛将,又被部队开除了。他无论走到哪里,谣言都会如影随形。
洪哥在水库里拼尽全力干活,他将心中的悲愤发泄在了劳动中,一根根锨把被他别断,一把把䦆头被他拗断,他的手心打满了血泡,血泡破裂了,手掌与粗糙的农具摩擦出钻心的疼痛,这种刺骨的钝痛蔓延到四肢,洪哥才感觉到些微轻松。
水库越挖越远,吃饭越来越难,因为食堂只能选择在有水的地方,所以,以前上下工步行,现在就只能骑自行车了。有一天,收工回来,洪哥一个人慢悠悠地骑着自行车,骑在最后面,远离了大部队,在一个拐弯处,洪哥与一群骑着自行车的知青相撞了。知青,就是知识青年的简称,上世纪六七十年代,为了响应伟大领袖的号召,数百万城市知识青年来到广袤的农村,“接受平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要。”以后,在他们回城后,他们掀起了一场“知青文学”的热潮,在他们的笔下,农村荒蛮破败,贫穷凄凉,他们认为在那里耽搁了他们的青春。然而,我想说的是,我们祖祖辈辈生活在农村,我们从小生活在农村,生活在这些知青们口中笔下的荒蛮之地,我们的苦闷向谁诉说?我们祖辈们忍受的贫穷和屈辱,又向谁诉说?我们耽搁的青春,又向谁讨要?当回城的知青们掌握了话语权后,他们倾诉着他们在我们农村生活中遭遇的痛苦和烦恼,一直到今天,我们还能看到这些当年的知青们用悲凉的笔触回忆当初的插队生活;而没有掌握话语权的农民们,在同一个时期里忍受着比知青凄苦多少倍的生活,挣扎在死亡线上,却不为人知。事实上,在那时,知青们的生活比我们农民的生活不知道好了多少倍,而他们还在叫苦连天,农民却只能默默忍受。这几十年来,农民是最被忽视的一个群体,付出最多而回报最少的一个群体,这个群体一直忍受着最不公正的待遇。他们的生命像小强一样坚韧,又像小强一样遭人轻蔑和排斥。小强,是南方人对蟑螂的称呼。
日期:2010-10-04 13:45:08
有一天,洪哥和一群知青发生了冲突。
知青的前身就是红卫兵,当初,在他们生活在那座城市里,他们捣毁古迹,砸烂文物,焚烧典籍,殴打老师,他们坐着免费的列车去往天安门接受伟大领袖的检阅。又在不久后像苍蝇一样被驱赶到了乡村,他们像一群混世魔王一样在乡村里胡作非为,打破了乡村几千年来的宁静生活和道德秩序,他们偷鸡摸狗,游手好闲,勾引良家妇女,打架动用凶器……在乡村人的眼中,他们坏事做绝,谎话说尽,是比农村的地痞流氓还要恶劣几十倍的无赖。问一问现在农村上了年纪的人,谁会对知青有好印象?可是,在他们回城后,他们却把自己的插队时光粉饰成了苦难岁月,把自己打扮成了落难王子,他们轻佻地唱着“村里有个姑娘叫小芳”,肆意践踏着农村姑娘的爱情,他们居高临下地极具优越感地审视着农村生活,冠冕堂皇地念念有词说“青春无悔”……很多年后,在我阅读到这些掌握了话语权的“知青文学”时,我在心中说: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然而,这几十年来,我一直没有话语权,没有人会听到一个农家子弟最真实的声音。
在我的小时候,大人们一直告诫我们孩子:见到知青躲远点,他们有刀子。知青们喜欢在屁股后别一把匕首招摇过市,让见到的每个农民都退避三舍。当我们孩子吃着包谷面红薯面杂粮,没有蔬菜只能吃着酸醋拌辣椒的时候,知青们享受着白面馒头和豆腐蔬菜,我们常常捡起知青们扔掉的菜叶子拿回家;当农忙时节孩子们都在地里收割小麦累得腰都直不起来的时候,知青们睡到日上三竿才伸伸懒腰起床了,起床后围在一起打扑克。同样都是这个国家的公民,生活在同一片蓝天下,为什么我们祖祖辈辈忍受极端的贫穷和苦闷无人问津,而知青们写一些文学作品宣扬自己的所谓苦难就引起举世关注?我一直想不通这个道理,莫非他们的生命比我们高贵?莫非就因为他们出生在城市而我们出生在农村?同样都是皇天的子民,为什么要分出高低贵贱,要厚此薄彼?
接着说说那天发生的事情。
洪哥回去吃饭的时候,和呼啸而来的知青们的自行车撞在一起。那时候,知青们一出动就是成群结队,一骑车就是风驰电掣,老年人都说知青很像抗战时期的汉奸队,那时候的汉奸们都是人手一辆自行车,以便及时给鬼子报告八路军的行踪。洪哥的自行车和知青们的自行车倒在了一起,洪哥一个飞跃,跳在了路边,而知青们像多米诺骨牌一样,倒得有条不紊,按部就班,剧烈的冲撞让他们的腿脚青黄不接,多处隆起。他们爬起身来,哭爹的哭爹,喊娘的喊娘。
一个个子很高的知青怒气冲冲地走到洪哥的跟前,嘴里一直在不干不净地骂骂咧咧,洪哥漠然地看着他上下翻飞的嘴唇,神色平静如水。洪哥不愠不怒,好像那个知青骂的是别人一样。
又有几个知青走上来了,他们对着洪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看起来神情很激动,他们说着高贵的普通话,他们故意把普通话说得很圆滑很柔软,以便区别我们家乡粗笨的土话。
洪哥把几根伸到额头的指头拨在一边,他说:“你们的车子倒了,我的也倒了,都扶起来,各走各的,不就行了?”
知青们还在愤怒地控诉着,好像贫下中农在控诉地主的罪行一样。洪哥不言语,他走过去扶起自己的自行车,准备离开。高个知青突然从后面踢了洪哥一脚,洪哥的身体摇晃了一下,没有回头。
洪哥推着自行车走了两步,又一名知青从后面飞起一脚,踹在了洪哥的肩膀上,他满心以为能够将洪哥踢倒,没想到洪哥的身体还是摇晃了一下,还是没有回头。
洪哥推着自行车慢慢向前走着,他依然神色如常,好像刚才没有发生任何事情一样。身后传来了讥讽的声音,一个认识洪哥的知青说:“这窝囊废不就是被部队开除了的那个杂种吗?这个杂种在部队犯了强奸罪。”
洪哥站住了脚步,他回过头来,目光如电,盯着那个嘴唇厚厚的知青。洪哥爱惜自己的荣誉,就像鸟儿爱惜自己的羽毛一样,就像少先队员爱惜自己的红领巾一样。
厚嘴唇的知青还没有意识到危险来临了,他嬉皮笑脸地走上去,挑逗洪哥说:“怎么?难道想打架?”他抡起巴掌,想打在洪哥的脸上。
接着就发生了这些知青们一辈子也不会忘记的一幕,他们还没有看清楚洪哥如何伸手,厚嘴唇已经倒在了十几米开外,嘴巴里发出杀猪一样的嚎叫。
洪哥转身推着自行车,像没事人一样,准备走开。
知青们愣了一下后,对望一眼,突然醒悟过来,他们嗷嗷叫着扑上去,出拳的出拳,挥腿的挥腿,但是,他们还是没有看清楚洪哥是如何出手的,就又纷纷倒了下去,揉掌的揉掌,抱腿的抱腿,他们异口同声发生哎呀呀的呻吟声,声音此起彼伏,蔚为壮观。
洪哥依然像没事人一样,推起自行车又向前走,他的眼睛望向前方,神色肃穆,像革命烈士手铐脚镣长歌行一样。
洪哥走出了十几米,知青们又赶了上来,这次他们每个人的手中多了一把寒光闪闪的匕首,他们像一群马蜂一样蜂拥而上,酒壮怂人胆,手有寸铁也让懦夫变成了勇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