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期:2009-12-27 14:24:56
老泡慢条斯理地解释说:“我有两种方案都很过激,一种是吃中药,扎针灸,那药呢,可能会泻得超出你想像,特别是大黄这味药,我们称它大将军,有攻城拔寨的效力,会重用。这叫倒仓法,等于把你身体仓库的陈垢积滞来个大扫除,彻底地清除你体内的毒素,倒空后再培补,等于是一个重建换身的概念。而针灸呢,要放血,还要用到火针与拔罐。”他的解释让我感觉中医很有趣,但是听见扎针却是真真有点碜得慌,脑子里立刻闪现出肚皮或者后背扎满针拔满罐,自己跟个大胖刺猬似的形象。别看我五大三粗的,最怕打针,小时候就是,每次抽紧了心,闭眼把屁股送出去的一刻都觉得小命儿就要在那黑暗里蒸发了,发誓长大要自己做主。
“第二种呢?”于是我问。老泡早有所料似的一笑:“这第二种方案就没了那些劳什子,我知道你喜欢艺术体育之类的东西,就只选用运动和表演,不过你学运动纠正动作的时候可能得挨打,而表演呢要求更高,你必须得入戏,十分投入。”
我听了哈哈一笑,“一本正经”地说:“挨打我不怕,皮糙肉厚。表演更喜欢,我曾经打小就想当演员,只是越大越自觉长咧巴了对不起观众,后来也就渐渐放弃了这个有前途的梦想。”不知怎么,也许是他的招儿都挺怪吧,跟他聊起天儿来我的情绪就好了很多,话也多了,还学起了周星星的口气开玩笑,本来已经十几天不知笑为何物了。
“你还别以为容易。”
“那演什么呢,是演好人,助人为乐呢,还是演坏蛋,发泄一下,把快乐洋溢在别人痛苦之上呢。”我想了半天,也只是以为,他会让我以这种角色扮演而强行换入另一个状态,走出自己受困的心理误区。
没想到他说:“演死人。”
我瞅着他,两眼发愣,莫名其妙:“死人有什么可演的,不就是两腿一蹬,两眼一闭,全身不动,屏住呼吸吗。”
“嘿嘿……”他干笑了两声,“你看你,不知道怎么演吧。你这一张嘴,就知道你演不到位。”
“……”
“这么着吧,先去体验生活。”
“哪儿?”
“八宝山。”
八宝山是北京最大的火葬场,所有伟大人物或庶民百姓都以在那举行殡仪为荣。我连着去了三天,观察了几十场追悼会,因为不认识基本上都没能随众人进入告别室,但家属的悲痛欲绝还是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让我一下子又想起了十几年前的那一幕幕,想起出事前的那个晚上,妈妈像往常一下一边在背后帮我扇着扇子,一边看我写作业,帮我整理书包,打洗脚水,铺床……;想起爸爸“反常”地在临睡前把我叫到跟前嘱咐我中午在学校要好好吃饭,注意身体,放学早点回家;想起从此就再没见过妈妈的面容,以及爸爸昏迷中最后纵横的泪水……想起好多好多。我突然感到他们有千般万般的理由想要活下去,和我一起,有千般万般的不舍凝聚在那最后的泪水里,有千般万般遗留的心愿,希望我勇敢地活下去,就像这里每一个亡者对生者,生者对亡者的诀别,留恋、告慰与珍重。想到这些,走在那些互不相识而又仿佛相亲相爱的人群里,我禁不住泪流满面,想到我居然还有过自杀的念头,真是惭愧不已。
特别是有两个年轻人的追悼会我到现在都忘不了。
一个北京的小伙子,考大学复读了两年都没考上,第三年,过了录取分数线,却又不知什么原因,发榜的时候还是没有,思想压力过大,小伙子一时想不开了,跳了楼,没想到第三天通知书就下来了,原来是调档的时候搞错了延搁了两天。
另一个是一个富商的宝贝女儿,得了绝症,那天是二十几辆顶级轿车护灵,场面盛大,景象凄凉。
在这里,真的是恍如隔世,每一个死者背后都有一个故事,就像每一个生者背后的坚持。我突然觉得有一肚子的话要跟师父说。
坐上飞奔的地铁,八宝山已越来越远,走出雍和宫站口,阳光耀眼、车流倾泻的一瞬间,我由衷地感觉到,活着,醒着,就这么安心地生活着,真好。
师父听了我的感受说:“你应该让这个感悟深入骨髓,建议你就以你最难忘的这两件事为题材,搞一个小型展览,正好国子监联系我下半年去办公益性的展出,问我有什么传统文化的题材,我看这个比那些更有现实意义。”看我不明白,他将我引到后院书房,铺开宣纸,泼墨,一挥而就,说,就以这个为题目。我一看——“向死而生”,顿时想到了该怎么做。
回去把想法跟杨帆、方峻他们一说,他们都要参与。接下来的半年,我们动员了所有的关系,抽业余时间走访了很多人和地方,艰难地收集了很多年轻人最珍贵的照片、日记等资料,并在千叮咛万嘱咐下千百次地承诺,展览办完,便一一完璧归赵。
随着准备工作的深入,我已不需要再去表演什么死人,甚至再提起我有那样的心病都觉得是一种羞耻。当然,这个极端的方法后来还是用到了,不过那已经是因为我另外的偏差了。
展览办起来的时候,十分震撼,轰动京城。在古代最高学府国子监的“修道堂”,我们选取的都是十六到二十六岁之间的年轻人。一千张他们灿烂笑容的照片拼合在进门正面的墙上组成一个大大的“爱”字,下面是各色鲜花,玫瑰、百合、康乃馨、蝴蝶兰、勿忘我、太阳花、满天星……,穷尽在北京城所能买到的品种,盛放如他们美丽的青春。从这些照片中又甄选出两百个,区隔在两侧的厢房里。
一侧我们选取的是各种灾难事故,地震、火灾、飞机失事、溺水、工伤、车祸以及绝症而逝的孩子。每一个名字前,都点燃着一个心形的蜡烛,还有一支他们生前最喜爱的鲜花。有的有照片,有的没有,有的放着他们的日记本,展开一页页记载着他们青春梦想、成长烦恼、美丽憧憬的文字,有的是一些心爱的玩具、文具、篮球、帆布鞋,女孩子的发夹、丝带、手镯、眼镜……有的则什么也没有,什么也没留下,所有这些都是他们的亲人现在最珍视的东西。
另一侧则是一些自杀的年轻人,感谢他们的家人,以非凡的勇气与巨大的爱心提供我们那些资料,那些同样记载着他们最后日子里心情的文字,你会无力追寻那些具体的心灵磨难,却会在这样的氛围里感受同样的悲怆。每一个名字前同样都点燃着心形蜡烛,安放着纯洁的鲜花与曾经的心爱之物。
我记得很清楚,那一年的十月,全国都在热映《泰坦尼克》,于是我建议把展览的题目改为了那首主题曲的名字——《爱无止境》,当然另一种翻译也很贴切——我心永恒。
屋子里面非常安静,每一个参观者都默不作声,间或你会隐隐地听到背景音乐低声倾诉——
You`re here, there`s nothing I fear
And I know that my heart will go on.
We`ll stay, forever this way
You are safe in my heart
and my heart will go on and on.
相信我,那是一个极大的震动,面对上千名灿如朝阳的生命,所有看过的人,除了心酸必定无限感慨,并且会沉思。无论你是先瞻仰左面求生者的展厅,还是右边自绝的生命,当你全部仔细地看完,百感交集,你会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从生入死,或从死入生,你会油然生起一种黑色的荒谬感,你解释不了那是怎么回事,你只知道,在那荒谬感里,你从此——珍惜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