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第一次强烈感知到自己是那样无所适从。手应当放置在哪里,裤兜里么,还是衣服下摆前方,城里人是如何做规矩的,眼睛该看路还是看人?背负一堆如同破烂的行李,有根汗水滴答,迎着刺眼的太阳,他真希望强哈巴能从人流里跳出来,哪怕当胸给自己一拳。
新家就在粮库后面家属区,沿围墙搭起的一片棚屋。贵胜分得两间屋子暂时安顿。一间堆满家什,兼做厨房。家什都是大货司机魏叔一车拉来的,说是顺带,没有收一分钱运费。柳凤连喂鸡的食盆、鸡笥都带来了,她还后悔应当带来那担尿桶,沿围墙开了一溜菜地,可以种些菜,搭个石灰瓦棚子还可以养猪呢。全靠贵胜一人的工资如何过活?菜场里的菜贵得吓人,好像不是猪粪泼出来的,是拿钱兑出来的一样。眼看前头家属区要盖新房子,集资分房还要的是钱呢。柳凤谋划着双抢时候还得带有根回扇村收一季稻子,家里的新谷还可以粜些钱,晒干的草还可以托魏师傅的车带来垫床盖猪楼房。柳凤还安排好了回扇村过最后一个年。在城里不仅没什么熟人过不惯,而且买什么都贵,寸长的东西都要唱买。二是贵胜他娘死活不肯离开扇村,说是听不得车子叫,心里慌人。加上粮库的新房子还没造起,贵胜只好让老人还守在扇村,托了个亲戚照顾。过完年,无论如何要拖到城里来住,否则街坊邻居还不讲闲话吐吐沫非把他们淹死不可。
有根和父母挤在一间屋子里,中间拿个床单遮挡一下就算两个卧房了。哪里有什么吊扇吹风,管用的还是蒲扇。贵胜有一次破例带他去雪糕店吃了个大雪糕。那一毛钱一只的雪糕比三分钱一根的冰棒好吃多了。小方砖样的雪糕上都是凝脂般的牛奶。那雪糕房香得人迈不动脚,里面冷气飕飕的,人进去都吸掉一身汗。房顶上还转悠着一把很大的吊扇,哗哗的不论有人没人只管扇。到底是国营单位,不差电。有根在享用雪糕的时候,贵胜问他,城里好不好?城里和扇村哪个好?有根连连点头答应,嘴里冰得说不出话来,甜得哒口哒嘴的。当然是城里好,城里有大雪糕吃。这么大的雪糕,估计强哈巴他们看都没看见过!有根牵着贵胜的手,两个走在有些漆黑的街道上,拐角的下水道散发恶臭,一串老鼠哧溜穿过他们的前方,不见了。有根举着吮得只剩一片透明冰凌的雪糕,吃了一吓。
他想起马齿菡的马尾巴,仿佛在他脸上扫了一记。
扇村的光景是那么不同。马齿菡现在正做作业还是玩捉迷藏的游戏呢?看着氮肥厂吐着滚滚白烟的烟囱他想。高大的厂房闪烁的点点蓝光,那是雪亮的日光灯在暗夜里辉耀的颜色。尽管那么近,却让有根感觉奇异和遥远。
她肯定没吃过大雪糕——有根多想带一只给她尝尝——可路那么远,捎过去怕早就化掉,只能喂路上的蚂蚁子。那么多蚂蚁,从扇子山来的。他好久没挨蚂蚁咬了,屁股木木的。他突然有些想扇村了。但具体想什么呢?山蚂蚁,还是别的?他说不上来,更不敢告诉贵胜,要是真送他回扇村陪奶奶怎么办。
有根转学到城南中学,成绩倒是不输城里人,但个子矮,加上一口扇村土话,很快就成为新同学的笑料。归城官话就好听么?古里古怪,不土不洋,不也像被赶飞的洋鸭,挺起脖颈昂昂直叫的。还不如扇村话平实中听呢。有根更加孤立起来,马齿菡送的日记本显得更加弥足珍贵。他舍不得用,但一直放在书包袋里。那是他的秘密,他可以笑对新同学的敌意的秘密。
他甚至写了封给马齿菡的信夹在日记本里,只是没有勇气寄出去。他在信里回忆了扇村小学泥泞满面的操坪,还有被削掉一只角的乒乓球台。那是个两个水泥墩子搭起来的。有根嗓门大,亮堂,也不会有人笑话他的口音。他喊操的时候,需要老师抱起他上台去。而有时裤带子太松懈,不免露出半个屁股。他在信里提到哄笑的一群同学里,马齿菡是笑得最厉害的一个。
18、
归河如一根碧绿的玉带缠绕扇子山而去。她们如两个绝世美人一卧一坐在梳洗。枕着扇子山的归河行到这里都快要睡着了,没有之前的暴戾,而是温软舒展开来身子,湿润了山色。扇子山如两把开启的扇子,一开一合,如启齿的朱唇,如歙合的珠贝,归河里拔起来的身段,婀娜多姿。夜里望过去,扇子山传来归河的喘息。夜的山岚被风吹得圆润,如饱满的一对女性的丨乳丨房,在明净的水声里俯仰。
归河的水裹着青苔的细丝汩汩流淌,途径扇子山口的时候,整座山的泉眼汇聚成白茫茫的瀑布倾泻下来,让仰视的人们眼眶湿润。惊异大自然的鬼斧神工。据说瀑布后面真如花果山有个石洞,里面石笋淋漓,幽深无比,只有神仙能够出入。众多求子的妇人都去瀑布那里祭拜,在水潭里濯洗**,期待地母显灵,赐个香火传人。
山林孕育纷繁,结满奇异野果和花草,大多叫不出名目。河水里鱼虾丰饶,一到夏天,垂钓者比比皆是。河钓者要懂得河的习性,当年的国运爹就是其中的佼佼者。
有根常常梦见年轻的国运爹钓鱼的样子。
他下钓前一天,必去扇子山听归河的动静。每一处靠水的树荫,河滩每一块裸露的岩石,都会有不同的水声,或浓郁或清淡或激越或收敛。每一朵浪子的咏叹都是不同的,隐藏其里的鱼儿也各异。在绿得渗人望不到底的深水里,往往水草丰茂,激流回旋,并不一定就是下钓的好去处。水有水性,鱼有鱼路,懂水性的国运爹知道归河的脉络,也知道鱼汛。他头天踩点回家就能告知第二天要钓什么鱼回来。
他嘴里叼着一根铜烟管,短短的,就着日头的灼热点燃了。一股淡蓝的烟雾在归河的静谧里升腾。他穿着皮质的水裤,赤着脚感知归河的冷暖,脚底下的淤泥的粗细韵律,或是卵石的滑腻粗砺。他决不是简单的岸边垂钓者。他喜欢去到没有人声的水域。那里只有鸟语和鱼的叫声。是的,鱼会尖叫,会聚集,会通过水花传递语言,会让他站立的岩石酥软无力。
他站在水里,背上的竹篓漏出阳光的洞眼,印在水面上。那水多滑嫩啊,有时及到腰身。他站在水里,如同归河长出来的另一个身体。黝黑的干净的脸膛,胸前凸起古铜色的肌肉,也是阳光长出来的另一个身体。他站在水里,和岩石一样,身体蓬勃简朴。汗湿地衣衫紧紧贴着肉,也不知是河水溅湿还是日头的芳香,他的周围是白昼的光辉、飞舞的蚊虫,那些凌乱有序的光辉如甩出去的钓线,嗖地,在河面划出美妙而宽阔的弧度,入水的刹那,归河如喝醉了一般传过呢喃。
发情的鱼群拖曳着鱼籽醉了,水草曼妙地抚弄鱼儿的肚腹,头鱼在岩石的罅隙里摔打自己,鱼鳞翻滚,她一个呼哨跃出水面,和他对视。这年轻的对手,这不可一世的情人。她瞪着溜圆的眼睛里,看到了冒着蓝烟的扇子山,看到了他汗油油的躯干,看到了那丝线般纷繁跳跃的情欲。她一个猛子扎下去,带着血腥的鱼籽无比痛快涌流,暖暖地,暗潮一般汹涌。
他的钓竿在归河上飞翔。将近黄昏的时候,霞光万道,黄金的丝线万道,在河面上飞翔。鱼儿自如地离开水面,在他手心里摔打。没有钓者,没有被钓者,只有归河的舞蹈。那一掬掬溅起来的水,你可以说她是浪花,也可以说是鱼儿,也可以说是他的喘息。
在有根的梦境,他自己、强哈巴、马齿菡,他在城里的新结识的同学韦星辰,一排儿站在河岸甩“游铲子鱼”,一条条银光在归河上腾跃。游铲子身体细长,最为贪婪,不管你用鱼食还是别的,只要有动静下来,就一口死死咬住不放,煞是好钓,也是最没有技术含量的钓法。大人们颇为不屑,但孩子们甘之若醴。这里钓钩刚入水,还没打湿就甩上来一条。雪白细鳞的游铲子弯曲成各种姿势,虽是小鱼种,但力道颇足,让孩子们过足了瘾。游铲子只需剪掉肚腹,腌盐晒成鱼干,裹上面粉,用油炸了,吃起来香脆,细软的鱼骨都可以嚼个香烂。
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