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办法在哪儿呢?老两口躺在磨房的土炕上辗转反侧难以成眠,苦思冥想解救之策。萧瑟的秋风从磨房椽子的缝隙中吹进来,发出刺耳的叫声。这段时间,儿子一直躲在獾猪窝旁的一个石洞中,白天黑夜不敢现身。但老两口知道,这不是长久之计,随着深秋的临近,气候逐渐变冷,儿子无论如何也无法继续躲在山洞中了。再说,那儿也不安全,人们迟早会发现他的。
末代枪王 第三章(3)
“让娃娃跑吧!”老伴突然从土炕上翻起身,“我给他烙上够十多天吃的馍馍,让娃跑得远天远地,一辈子也甭回来……”
“甭糊涂了,这兵荒马乱的,到处都是土匪强盗,这娃娃连黛彤川都没出去过,他能跑到哪儿去?”老爷子叹了一口气说。
“那该咋办啊?”老伴在油灯下嘤嘤地哭了起来,“要是个瘸子瞎子,倒好了,你看老王家的那个瘸娃娃,就没人抓他当兵去了!”
“瘸子瞎子?”老爷子一个激灵,从炕上跳了起来。良久,一个残酷而完美的计划在他脑海中形成了。
后半夜,儿子终于熬不住祁连雪峰上吹来的寒风,偷偷地跑回家来了。老两口赶紧从炕上爬起来,给儿子做最好的饭食。看见儿子狼吞虎咽的样子,老爷子心在泣血:“娃娃,多吃点吧,吃完了好好看看你妈和我,说不定……说不定以后就再也看不见我俩了……”
儿子不知就里,吞咽了一块馍馍说:“大大、妈妈,我已经打算好了,我要跑,跑到新疆、西藏或别的地方去!我就不信,天下这么大,就没有我活命的地方……”话没说完,就噙着一块馍馍睡着了。
“第二天早晨,这娃娃仰面睡在被窝里的时候,我烧了一勺滚烫的菜子油,泼到了他脸上……他眼睛是瞎了,但命可留住了啊……”老爷子说罢,竟然呜呜地哭了起来。
老猎人听罢,扔下刀子,顾不得刚打下了猎物,一溜烟地跑回了家。这几天他们这儿甲长、保长也领着当兵的到处抓壮丁,他怕他的小儿子也被抓了壮丁当了炮灰。
儿子安然无恙。但他看重儿子俊美的脸庞,心想就是抓了壮丁也下不了手,将滚烫的菜子油泼向他的脸,使他双眼变瞎变成一个丑八怪。那天下午,他在土屋前的草地上徘徊,跟那位父亲一样,苦思冥想着儿子逃过劫难的万全之策。太阳落山时,他想出了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在自家土屋的旮旯里,挖一条秘密地洞,一旦抓壮丁的衙役们来了,就将儿子藏在里边。
地洞挖好后的这么多天,衙役们并未光顾他家的土屋,这令他非常欣慰。说不定山外战事已停,所谓抓壮丁已经成为了他们一家一个曾经有过的可怕梦魇,加之今天早上他又猎到了一只壮硕的岩羊,所以今晚他的心情格外愉快。
但就在这时,土屋的破木门震天动地地响了起来。老猎人一个激灵跳起来,迅速将儿子塞进了地洞。等他刚将一个装有青稞的科什加皮袋移到洞口,随着一股扑鼻的尘土味,木门成了碎片。“日奶奶尕娃耳朵聋了还是眼睛瞎了,咋不开门?”几个当兵的提着枪闯进土屋厉声喝道。
“人老了……手脚不灵便……”老两口嗫嚅着解释。
“真是三句好话不如两马棍。”一个当兵的抡起枪托,顺着老猎人的屁股狠揍了一下,将他揍了个趔趄。
“哟嗬,这狗日的一家日子还过得绵软得很呢,”其中一人发现了火盆上冒着香气的岩羊肉,“老子们在前线卖命,一年见不得一点荤腥,这狗日的们还大块吃肉,过的是神仙的日子啊!”
“老东西,也不请我们吃肉?”其中一个军官模样的回头问。
“坐坐,炕上坐,老婆子,赶紧给老爷们倒茶啊!”
这几个当兵的也毫不客气,反客为主地坐到炕上,也不谦让,抓起羊肉狼吞虎咽。吃饱了喝足了,用芨芨棍剔着牙问:“老爷子,你儿子呢?”也许肉吃得舒服,称呼也变了,口气也缓和了。
末代枪王 第三章(4)
“到青阳沟那儿打猎去了,去了十多天了不见回来,也不知道是死是活……”他想这些人也许不知道他家的底细,便扯了谎说。为了证明他说的是事实,便长叹一声,双手捂住脸蹲到墙根里去了。老伴心领神会,也嘤嘤地哭了起来。
“妈的,你骗谁啊?你儿子不在家,老子几个黑天半夜跑到你家来闹球啊?吃饱了来消食?”说着跳下炕,翻箱倒柜地搜寻。
“嘿嘿,真是怪了,这小子明明今天在家,怎么就不在了呢?”他们面面相觑,“这土屋就这么屁大点地方,难道是土行孙,钻到地下去了不成?”
“说,老东西!你把儿子藏哪儿了?”一个当兵的揪住老猎人的衣领喝道。
“老爷,不骗你,我儿子真到青阳沟打猎去了!”
“老东西你可别骗我们啊,要是搜出来,狗日的看我们不剥了你的皮!”说着提了枪,到外边去搜寻去了。他们在屋前屋后搜了个遍一无所获,于是问那当官模样的:“长官,咋办?这娃儿不在,我们回去咋交差?”
“嘿嘿嘿……”那军官眼睛骨碌碌转了转,问老猎人,“你一直在这地方打猎?”
“是。”老猎人不知就里,老老实实回答。
“那么,枪是打得不错了?”他瞅着土屋墙上挂着的土铳枪问。
“也不咋样……”
“就是他了!我说,弟兄们,说不定这老东西枪法好,战场上比他儿子还顶用。”他对手下说。
几个当兵的发一声喊,三下五除二,就将老猎人捆成了一个毛蛋蛋。
老伴死死抱住军官的腿苦苦哀求:“大老爷,求求你放过他!他老了,腿脚也有毛病,他打不了仗啊……”
“你不交出儿子,我们回去咋交差?”军官挣扎着说。
一个当兵的抡起枪托,三下五除二将她打翻在地上:“三句好话不如两马棍,与她费那口舌做球?”
老伴望着老头子一行消失在夜色中,一堆泥似的瘫在了地上。
甄二爷是第二天早晨才被母亲放出地洞,才知道了父亲被抓走的消息的。他跳起来,抓了土铳枪就去追,可惜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父亲早被连夜编进队伍,开拔到遥远的西安、兰州的战场上去了。
他像一头发疯的小公牛,在草原、原野上寻觅、号哭,整日整夜地守在父亲常常出没的地方,期望父亲像往常一样,背着沉甸甸的猎物,从那个山嘴、垭豁或者大树后边闪出身来。但理智告诉他,这一切已经不可能了,父亲这时也许正穿着黄褐色的军装,提着枪,逼迫与共产党解放军打仗,也许早已战死沙场,抛尸荒野腐烂在臭泥沼中了!
每每想到这些,他便痛苦得日不能食夜不能寐。但时间是医治心灵创伤的最佳良药,两个月后,他渐渐从对父亲的思念中摆脱出来,知道自己该负起一个男人的责任了。他像父亲一样,起早贪黑,在丛林里下扣子、布陷阱,蹲点守株待兔,跟踪千里追猎,挣他和母亲的吃喝用度,挣给母亲看病吃药的费用。
母亲在那夜被那伙当兵的打坏后,一直未能复原。尽管他请来了祁连山和斡尔朵草原上最好的藏医,尽管他把对父亲的思念和孝敬之心全部倾注到母亲身上,不辞艰辛不怕危险,采来了祁连雪峰上的雪莲、草原上的冬虫夏草等名贵药材给她治病,但仍然没能挽回她脆弱的生命。
母亲是在一个夜晚悄然走的。她似乎知道那夜她要走,临睡前,她紧紧握住儿子的手说:“娃娃,你大大走了,我也照顾不了你了……赶明年,你就招女婿到扎西阿扣家……”说着,竟哽咽不能成语。
末代枪王 第三章(5)
“妈妈,”他抱着瘦得一把干柴似的母亲,“大大过几天就会回来的,听说仗就要打完了……你的病就会好的,我明天先去显明寺,请个活佛给你念几天平安经,顺便请个山外的曼巴给你看看……你放心,你这病不是什么大病……”但泪水却不争气地流了出来。
第二天早晨,他照例天未亮就起了床,准备简单吃点后去巡山。“妈,我要去巡山了!”他对母亲说。可母亲毫无反应。他扔了枪,扑到母亲的头前,发现母亲早已走了。
母亲走得很安静,安静得连睡觉前的姿势都未改变。他知道,母亲就像佛前的酥油灯,油尽了,灯就悄然灭了。
母亲的葬礼是扎西阿卡一手操办的。安葬了母亲后,扎西阿扣握住他的手说:“就到我家来住吧,你一个人孤苦伶仃的,连做伴的人都没有……”
生活的重担一下子落在了年轻的甄二爷身上。祁连山麓的野生动物远没有以前他父亲时那么繁多和老实了。大概跟人类一样,也会时势造英雄,那些岩羊中间出了一个眉心有白毛的、被猎人们称之为“白额羊王”的家伙,它将方圆几十里的岩羊群都收服在自己的麾下,领导着它们跟猎人们周旋。所有的岩羊在它的领导下变得聪明而机警,常常使猎人们找不到它们的踪迹。倔强而好胜的甄二爷曾经连续好几天跟踪过它和它的臣民——一个足有四百多只岩羊的庞大群体。但他根本无法接近它们。早晨是所有野生动物采食的黄金时间,动物们大都会放松警惕一心觅食。但那只白额羊王却是个例外,它越是在似乎安全的时候越是警惕,越是在早晨傍晚它的臣民们专心觅食的时候,它越是站在高高的山岩上,高度警惕地警戒着四周。不唯如此,在羊群觅食外围的各个山头上,都派了精干的公羊放哨。那些公羊们绝对忠于职守,都高高地抬着头颅,监视着每一处可能出现危险的山口和每一片丛林;耳朵不停地耸动着,探听着每一个哪怕是极细微的唯恐危及羊群安全的声响;鼻孔张得老大,逆风嗅寻着每一丝不祥的气息,尤其是人类那特有的膻腥气和火药味。一旦发现危险,公羊们就会向白额羊王发声报告,白额羊王接到报告后,会很快很镇定地观察和判断,然后毅然决然地拍板决策:逃或不理。因为除了人类,一般的虎狼豺豹是不会那么残忍、那么贪婪、那么可怕的!如果是人类,白额羊王会在鼻子里打一声尖利的呼哨,然后拔蹄飞奔,领着它的臣民如一阵狂飙卷过陡峭的山崖,转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常常令觊觎已久尾随已久的甄二爷望山兴叹。
这使甄二爷非常懊恼和屈辱。这个聪明的白额羊王深深地伤害了甄二爷作为一个猎手尤其是一个祁连山麓里出了名的猎手的尊严!他发誓迟早要将这个白额羊王收拾掉,以挽回他连续几天翻山越岭一无所获后在卓玛面前丢掉的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