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肌肤白皙如月下茉莉花,毫无瑕疵。从脖颈到胸口的深蓝波纹已经褪去。他起身的同时,绿色从神庙的各个角落里砰然炸开来。无数的植物,藤蔓和绿色树叶,从石板、支柱、神坛下面钻出,从嫩芽迅速成长,缠绕支柱,覆盖地面,转眼间这小小的神庙就被绿色所包裹。他仿佛是春天的狮子从寒冬中抬起头,他抖着鬓毛,于是充满生机的种子便以他为中心朝四周飞散开来。万物在他身边快速生长,花朵快速开放又凋谢,藤蔓已经掉落又重生。
“我感谢你们,双马童。”他说。话出口的同时,空气在震动呼啸,神庙内外所有的植物都枯萎、死亡、掉落了。
“您客气了。”哥哥礼貌地说。
两兄弟再次朝湿婆行礼。“那么我们就要告别了。”
“你们将来打算如何呢?”湿婆问。他稍微有点好奇。
“我们打算先在人间走走,毕竟有那么多新鲜的东西可看。我们能治好很多病。我们可以行医。”达湿罗说。
“是啊,”那娑底耶说,“如果不能成为天神,我想,我们总是可以成为人类的吧。”
“你们已经很像人类了。”湿婆说。
双胞胎又对望了一眼,然后转头看着湿婆,一起略带羞涩地笑了一笑。他们转身朝神庙外走去。
湿婆注视着双胞胎手拉着手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之中。他抬起了头。
月色明亮,和他额头的新月交相辉映着。风吹在他脸上,他微微闭上了眼睛。
苦行者一般的全然静止、收敛感官与自由自在的行动,对他来说其实没有区别。
但是现在他觉得心情很好。
他再度睁开眼,风暴在他身后成形,把他托了起来。影子动物们一个个从他投在地上的影子里窜出来,跟上他。
他在空中停留了片刻,随即便朝着东方飞去。
乌沙纳斯走进了黑宝石宫殿。会堂里,阿修罗的群臣刚刚散去,只有伯利一人独坐在宝座上。
“陛下。”乌沙纳斯轻声说。
伯利抬起头来,对他疲惫地笑了笑。“你来了啊,苏羯罗。”他招呼说。
阿修罗王仿佛是一夜之间老了。他的额头出现了第一丝皱纹,红黑胡须里搀杂上了银丝,眼神再也不若从前那么明亮有神。
“外面已经稍微安定下来了。”乌沙纳斯说,“臣民看到毗湿努,然后被赶回地界,彼此失散,难免一开始惊慌失措。但陛下安然无恙的消息令他们心安了。”
“你告诉他们了么?”伯利问。
“告诉什么?”乌沙纳斯抬起头来。
“是我的错误令我们瞬间失去了一切。”阿修罗王的声音变得很轻。“因为我没有听你的劝告……”
乌沙纳斯沉默了一会儿。
“这不是个公平的游戏。”最后他说,他脸上第一次显出了痛苦的神色。“对方是靠作弊才赢取的。这谈不上什么光彩的胜利,更谈不上什么正法。”
“我们又何尝不是呢?”伯利轻声说,“失败并不来自最后一次错误的判断,它源自所有过去的决策之中。我太渴望胜利了。”
乌沙纳斯朝前走了一步,“陛下!”他断然喝道,“我从来没有对我过去作出的判断和选择后悔过,至今没有,我认为陛下也不应当后悔!”
伯利看着他。
“没有道理,”乌沙纳斯说,“我们为了胜利采取了许多被视作非法之事,从未遭到责罚,却因为陛下的一次慷慨之心而大难临头!这件事情只能说明天神所言、毗湿努所代表的所谓正法何等荒谬!”
伯利注视着太白金星之主。“你还不想放弃。”
“难道陛下您打算放弃?”乌沙纳斯反问。“我只告诉地界所有的人民他们的君主一切安好,他们便忘却恐慌,欢呼雀跃。所有人都相信,只要你还在,我们都可以重头再来。而陛下却想放弃了?”
伯利苦笑起来。“重头再来?多少年的苦心准备,多少年的养精蓄锐,在毗湿努面前,转瞬之间就化为乌有。原本如果我不发动战争,阿修罗也能在地界安然生活。可现在,就算我可以装作什么都没发生,但我如何面对那些失去丈夫的妻子,失去父亲的儿女,失去儿子的老人?那些被我带走再也没有归来的士兵,他们的牺牲和死亡算是什么呢?就算是改日我能再度打上天界,但转眼这胜利又会在毗湿努的翻云覆雨手里化为虚无,既然如此,我为何还要牺牲无数生命,去完成一个明知不可能完成的野心呢?即便我的人民不怪责我,依旧能对我忠诚,但他们现在心中充满了恐惧。看到那种奇迹,他们现在也已经明白,面对三大神的力量,我们毫无胜算。”
“的确如此,但三大神也不是铁板一块。”乌沙纳斯还在努力争辩,“并不是没有办法让他们相互牵制,从此不再干涉凡间。”
伯利看着乌沙纳斯,“可是为了这个目的,还要发动多少次战争?要流掉多少阿修罗子民的血?我们耗费不起了,苏羯罗,我们耗费不起了。”
乌沙纳斯脸色铁青地看着他。
“我在想,”伯利说,“你大概对我非常失望。”
“陛下,我……”
伯利摇摇头。“我知道。你时常对我的做法心怀不满,认为我不够坚决,也过于迂腐。现在我承认你是对的。在你眼中,想必我已经失去了做阿修罗王的资格。”
乌沙纳斯瞪大了眼睛,他张开了嘴唇。“陛下,”他说。
伯利再度苦笑。他从头上摘下了王冠。
“这无所谓。”他说,“原本这个位置也是你让我坐上来的。回到地界之后,我想了很多。我的确觉得自己不够格做阿修罗王。作为一个治国的君主,我太有野心了。作为一个霸主,我又过于优柔寡断。你是对的。来,”他招呼着乌沙纳斯,“把王冠收回去吧。我知道你已经打算放弃我了。”
乌沙纳斯脸上一点血色也没有了。
“陛下,”他开口说话时,声音都嘶哑了。“我诚心诚意地侍奉您。向来只听说君主挑选臣子,不曾听说臣子挑选君主。除了你,我不知道有其他主君。除了你,我不认可任何凌驾我之上的权威。除了你,我不想向任何人贡献我的能力。陛下,我……我绝对没有想过要放弃你。”
伯利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是吗?”他说。
“陛下,”乌沙纳斯低声说,“原谅我,一开始我的确只是想找到一个能实现我梦想的君主。可是找到您之后,我……我却发现自己找到的是能让自己一生追随的君主。”
他看着伯利,缓缓跪了下来,他注视着自己的君王。
“您作出什么样的抉择,我都会遵从。”他说,“如果您还不想放弃,依然想与天神一战,那么我就陪伴您,直到阿修罗族战到只剩下最后一人、流干最后一滴血为止。如果您想要让阿修罗从此安居乐业,我也陪伴您,直到阿修罗比天神更加富有,地界的国土上再也找不到一个贫苦者和不幸者,河流里流淌黄金,树枝上结出宝石,最后人们再也分不清到底哪里才是真正的天国。”
伯利看着他,阿修罗王的眼睛微微发红了。他几次开口,都说不出话来,最后他站了起来。
“我的……”他说,声音低沉,几乎都不像他了。“我的朋友,请你起来!”
乌沙纳斯站了起来,伯利从台阶上走下来。他们第一次如同兄弟一般拥抱在一起。
湿婆悬停在永寿城的上方。
这个城市的上方有一团粘湿阴沉的空气,迷惘、混乱和焦躁喃喃自语,如同大海里升起的雾气般笼罩在街道上。湿婆皱起了眉头。过去这座城市浅薄、喧闹、物欲横流,满是女人浮夸的笑声和歌声,但明亮得像团火。湿婆觉得那样要好得多。
他低头注视着它,看着城市里的灯火。但他并不是为了观赏夜景而来。他的视线随即转向了难陀那林苑边缘的一栋房屋。
湿婆降落下去,停在了这房屋外。
他伸出手,轻轻一推,窗子无声无息地打开了。他跃了进去。
此刻灯火熄灭,房间的主人已经入睡。从敞开的窗户里,明亮的月色照了进来。湿婆打量着这房间。他看着放在墙边的西塔琴,散落在地的画册,最后视线移向了睡在床上的人。
月色之下,萨蒂肤如熔金。她睡得很沉。她鬈曲的黑发从床的边缘垂落下来,一只胳膊搭在另外一只胳膊上。
湿婆看着她。
然后他突然觉得惊讶起来。自己是在做什么,为什么会在这里?
直到进入她的房间,他都不曾仔细想过这一点。其实他只是想来告诉她,展示给她看自己已经恢复这件事。至于为什么要这么做,他似乎根本没思考过。
即便是在梦中,萨蒂依旧显得并不安乐。床上留下了她辗转反侧的痕迹,现在她终于沉入梦乡,眉头却微蹙着。
湿婆走到了她床边,俯下身去。
就在此时,萨蒂房间的门打开了。
达刹站在那里,他瞪视着出现在女儿房里的湿婆,脸色铁青。
“我感到了你的气息……”他说,“原本以为这大概是我的错觉……”
湿婆抬起头来。“很久不见,达刹。”他说。
“您为何会在这里?”达刹看了一眼沉睡的萨蒂,又看向湿婆。他的目光里携带着难以抑制的惊恐和愤怒。“你……想对我女儿做什么?”
湿婆看着他。“做什么?”他重复了一遍。
“我听到了一些传言。告诉我……”达刹说,声音开始颤抖起来,“萨蒂这几个月来是否真的和你一直待在一起?”
“是这样没错。她没对你说?”湿婆说,看着达刹的脸色越发青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