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口中的客人，正是灵帝。他这次微服出巡，不动生色地住入少林，无人得知。少林寺历来需靠朝廷赠银修缮寺院，更况天子亲临，自然是不敢怠慢。至于灵帝私下做的事，主持向来充耳不闻。不过偶尔借谈禅时劝诫几句，至于天子听与不听，这也是强求不来的。

灵帝此时正坐在主持房内喝茶，身旁跟着的一个身材魁梧之人是内侍卫统领。一脸凶相地站在佛门圣地，实在让这位统领浑身不适。灵帝一边喝茶，一边向主持请教《南华经》上的一段经文。

忽然见一个僧人过来道：“施主，那位女施主已经在施主的房中等着了。”

灵帝微微转过脸来，道：“既然如此，那就不打扰主持了！”他拱手作辞，却听那主持道：“阿弥陀佛，施主请自保重。佛门圣地，老衲不忍听见打打杀杀肆扰之声。”

灵帝闻言立住，轻描淡写地道：“大师之言，我记下了！”说罢带着那名侍卫往后院客房行来。房内肃然站立着几个配剑的男子，还有一个，正是安阳公主柳慕雪。

慕雪听闻脚步声，转过身来，一双幽重的凤眸对上灵帝睥睨天下的眼眸，一时间过往的种种都浮现眼前。

这次会面，或许亦是这对父女最后一次见面。

二人对望，旧日里的一幕幕都在眼眸前浮现。从小到大，灵帝虽然对三皇女另眼相待，却时时刻刻都有所堤防隐瞒。自从慕雪当年被公孙归雪劫走而习得绝世武功之后，灵帝便对她又多添了几分忌惮。

这个女儿同他异姓，且从小心思缜密、城府颇深。灵帝需用她，亦需防她。他同慕雪除了国事公事之外，从不曾谈论过其他事，亦不曾关心过慕雪。只因他总能在慕雪身上寻着柳贵妃的身影。

那段宫廷秘事，那段同两个女人之间的孽缘，是他生平最不愿提及忆及之事。他处处小心设防，不让慕雪知道，但偏偏未曾料到晋王私下吐露风声给慕雪，终于使他的处心积虑毁于一旦。

慕雪从小不得父皇疼爱，原因无从查知。她费尽心力，学习做事比任何皇子都要优秀，却从未自父皇口中听过一个赞字。她的七妹却在襁褓中就把父皇的万千宠爱都夺去了。她从来不知自己母亲究竟是何等模样何等脾气的人，因为她父皇从未同她提及，而其她妃嫔就更不会谈起。

慕雪知冷不知暖地长大，虽略有怀疑自己的身世，却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的母亲居然和父皇的情人有过一段孽缘。

她本来从不信女子之间会有何真情。当年楚惜梦和紫宸之间的恋慕之情，她亦是怜惜尚可却理解不得。直到遇见公孙若陵，慕雪始知原来一个女子之美也是可以打动自己到了弥足深陷的地步。

若陵单纯，清澈恬静如一泓泉水，而且这个女子却是自己同父异母的姊姊。她们之间不但有血缘之连，还留着一对恋人的血。

所以，她们注定相恋。

慕雪缓出一口气来，望向她父皇。父皇知道自己同若陵相互爱慕么？这位万人之上的君王会如何处置自己两个女儿相恋之事？！

二人对望片刻，终究还是灵帝先开了口：“安阳！”

还是这个名字。

柳慕雪这三个字，对于灵帝而言，就是亵渎龙威的三个字。

慕雪看了灵帝片刻，终究也还是开了口：“父皇……”

灵帝听她叫完自己，忽然将目光收回，冷冷地厉声道：“你做得好事！若不是朕先你一招摆下这个局，只怕就再也见不到你了！”

慕雪一凛，亦冷声问道：“陵姊姊现在何处？！”

灵帝负了手，吩咐道：“将公孙姑娘带上来！”他不肯认公孙若陵的身份，只以“公孙姑娘”呼之，慕雪自然心中了然——此行不利！她望了自己的父皇一眼，只觉得此人似乎从未见过，极为陌生。

灵帝却不曾在意，依旧冷冷地问道：“菁儿呢？”

慕雪闻言不语。

灵帝冷冷一笑，道：“这又是你做的好事！”

周围的侍从都是一副充耳不闻的样子站立着，此时恨不得自己当真是聋子，不然若听见什么机密，难保他日皇上会不会寻隙将自己处决了。

慕雪起伏不定的情绪，此刻终于微微稳了稳，道：“父皇，你答应过儿臣，只要儿臣除去你心中的三个大患，便赐自由与儿臣。如今乌西国已一分为二、幽雪宫闭宫、天地会暂退江湖。三件事儿臣俱已做到，也请父皇不要食言！”

灵帝待慕雪说完，默不作声，忽然负手大笑起来，道：“不食言么？哈哈哈……”慕雪看着灵帝大笑，心中暗暗揣测她父皇的心意。灵帝亦是心机深隐、恩威难测之人。她的眼眸停在灵帝身上，一动不动，惟有将他父皇的一言一行一怒一笑俱细细看透，方才能猜出灵帝的心思谋求对策。

灵帝笑完，忽然声音一厉，怒道：“你看看你做的好事！乌西国一分为二，的确内乱四起，但也极易让吐蕃、吐谷浑吞并，坐收渔利。朝廷只是能换得片刻安宁……不过这也罢了。幽雪宫本来从十年前就是一个死宫，不再参与江湖之事，即便闭宫也算不得什么。至于天地会，十年之期根本就是给了他们修养生息、重整旗鼓的机会。你有意这么做，完全是为了将来留、下、祸、患！”

他一边说，一边满眸厉色地看着慕雪，似乎她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逃不过自己的眼睛：“撇开这个不说，你又是怎么对付豪策的？你固然除去晋王有功，可是雅蘭出嫁也不能说与你全无关系。就因为她远嫁，朕便不能将晋王一党人斩尽杀绝、彻底除去。”

他说到这里，忽然眼眸中流露出一丝悔意、一丝颓意，道：“当日朕看在你同豪策从小一起长大的情份上，让你去相助他，只是为了让他明白自己不适于皇位，是意欲让你助他退出王储之争。可是你非但不肯，反而使他同太子的王储之争愈演愈烈。朕痛失两位皇儿，这都是你之过！”

他越说越急，此时已是勃然大怒：“你犯下这些罪状不谈，还暗中相助永乐公主私奔，你、你、你！你还跟我谈什么……谈什么……”

灵帝说到这里殚精竭虑，一时站不稳，忙用手捂住胸口，摇摇摆摆得便要倒下。慌得侍卫忙上前搀扶，并奉上茶来。

慕雪漠然地看着她父皇坐下喝茶，仍是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不错，这些都是她一手精心策划的，是为了报复。

为母复仇！连同公孙若陵的那份一起。

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灵帝身为天子，君临天下，任谁也不敢说一个不字。他相信天下间有怨他的人，却不敢有恨他之人。即便有恨他之人，也都只敢将恨意埋在心里。因为他是真龙天子，他握有皇权，他有赦免天下任何一人的权利，亦有处死天下任何一人的权利。但是天下间却没有一个人可以挑战龙威，凡戏弄龙威者皆死。

柳贵妃如是，公孙归雪亦如是。

慕雪明里暗里同自己的父皇作对，自然更加不可饶恕。慕雪猜到了这一点，只未曾料到他父皇居然会拿若陵来做筹码。

她正想到这里，忽然门口一阵轻风拂面而来，一个宛若冰山的白衣女子飘飘而入。公孙若陵的倾国之色暴露人前，惊动左右。

灵帝这是第二次见到若陵，也不由地微微乱了心神。公孙归雪的脸庞从眼前一晃而过，宛若隔世。

若陵手被缚在身后，脸上还是一副不动声色、不食人间烟火的神情。她一眼便望见慕雪，顿时同她四目相对，千言万语都尽在不言之中。

灵帝见了自己两个女儿的这幅神情，仿佛又回到了当日公孙归雪私闯皇宫劫走柳贵妃的那一夜。这个，当真是轮回所致，冥冥之中自有天命么？他拆散了十二年前的那一对，今日，还能再拆开这一对么？

他的心十二年前因为那两个女子彻彻底底地痛过一次，今日是否要再痛第二次？

慕雪看着若陵，压抑着自己想要冲上去将她拥入怀中的冲动，迫使自己掉转头，向灵帝道：“这些都是我们父女之间的私事，同公孙姑娘没有关系，请父皇先放走公孙姑娘！”

她故意强调“公孙姑娘”四个字，更是暗中责怪灵帝不认父女之情。

灵帝冷笑道：“安阳敢说你做这些事同公孙姑娘全无关系么？！”

若陵望向灵帝，虽说她同灵帝有父女之名却无父女之实。她对灵帝竟全然没有一丝情意，如今见他如此对慕雪，更是对他好感全无，横眉冷对。

慕雪左手握紧腰间所配的斩魇，退后一步，似要发作。引得周遭的侍从忙从若陵的光环里解脱出来，提起精神来应对慕雪的变化。

灵帝自上而下地看着她，唇旁涌起一丝冷笑。凭武力，慕雪自然是离不开这里的。即便她能带着若陵杀出这个房间，外面还有少林寺的高手们候着。

慕雪似乎也想到了这一点，终于松开了手中的剑，反问灵帝道：“父皇想要儿臣如何？”

灵帝听她话语中未曾有一丝惧意，不免心中有一丝恼怒，道：“安阳是不是以为，朕除了你，便没有御令使者、做不得事了么？”

他这句话说得甚重，周围的人连同慕雪都不由一怔。

父皇是当真要杀她么？

那么若陵呢？

她忍不住抬眼去看若陵，却见若陵全然不曾看她，而将冰冷的目光落在灵帝身上。她担心若陵会做出什么事来，忙开口问道：“父皇欲如何处置公孙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