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斯的心绪沉重而飘忽,如同那沉甸甸又飘飘然的漫天大雪。秋冬以来,皇帝的言行似乎发生了某种不可捉摸的变化,有了某种难以言说的心事。何种变化?何种心事?李斯似乎隐隐约约地捕捉到了某种影子,可又无法确证任何一件事情。以嬴政皇帝的刚毅明朗,不当有如此久久沉郁的心绪。然则,这又能说明何事?皇帝盛年操劳,屡发暗疾,体魄病痛自然波及心绪,不也寻常么?皇帝主持完王贲葬礼归来,第一件事便想减轻天下徭役,究竟动了何等心思,仅仅是听到了刘邦结伙逃亡与黥布聚众作乱么?果真如此,倒也无可担心。然则,皇帝的沉郁,皇帝那日听到关中老秦人流散情形后的肃杀默然,似乎都蕴藏着某种更深的意味。况且,历来敬重大臣的皇帝,那日径自将他一个人丢在书房走了,这也实在是绝无仅有的事了。然无论皇帝如何扑朔迷离,至少,有一点似乎是明白无误的:皇帝开始思索新政得失了,开始想不着痕迹地改正一些容易激起民众骚动的法令了,提出改变徭役令便是显然的例证。那么,为何有如此动议?是皇帝对整个大秦新政的基本点有所松动,还是具体地就事论事?若是后者,无须担心,李斯也会尽力辅佐皇帝补正缺失。然则若是前者,事情就有了另外的意味了。举朝皆知,对大秦新政从总体上提出纠偏的,只有长公子扶苏一个人,扶苏的主张是稍宽稍缓,尤其反对坑杀儒生。若基于认可这种总体评判而生发出补正之议,将改变徭役征发当做人手处,则李斯便需要认真思谋对策了。原因很清楚,李斯既是大秦新政的总体制定者之一,又是总揽实施的实际推行者;帝国君臣与天下臣民对大秦新政的任何总体性评判,最重要的涉及者,第一是皇帝,第二便是首相李斯。而自古以来的鉴戒是,天子是从来不会实际承担缺失责任的,担责者只能是丞相;没有哪个臣子会公然指斥皇帝,更不会追究皇帝的罪责,但言政道缺失,第一个被指责的必然是丞相;丞相固然为群臣之首,但也是臣子,并不具有先天赋有的不被追究的君权神授的神圣光环。也就是说,假若皇帝真正地在某种程度上认可了扶苏的主张,他这个首相便须得立即在总体实施上有所变更,向宽缓方面有所靠拢;否则,秦政“严苛”之名,便注定地要他李斯来承担了。可是,皇帝是这样么?他有意提到扶苏,皇帝如何还是一副厌恶的口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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