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期:2011-04-18 13:57:23
离世
1981年,临近中秋节的一个晚上,叶公超在邻居陈子和的画室里叹了口气说:“我是有家归不得。”过一会儿又说:“我要给我在美国的女儿画一幅竹。”在场的人都为他这种孤独思女的情绪所感染,沉默了好一会儿。
叶公超病重手术后,孑然一身住在医院。护士们很同情他。出于自尊,他自欺地说:“我的太太女儿都要回来看我了。”
在生命的最后时光,叶公超常在医院的走廊上散步,有时愁眉苦脸,有时也会笑逐颜开,但遇到朋友就忍不住要哭。
蔡孟坚到医院看他,发现他头发全白,老态、病态毕露,蔡安慰他:“我只小你一岁,只要将烦闷变快乐,自能长命百岁,谅必稍加治疗,即可出院。”他愤怒地回答:“你少说俗套话安慰我,你应该知道‘哀莫大于心死,而身死次之’的古话,我的心早死了。医生诊断我是心脏病,固然不错,但是有许多政治野心家,先将心脏病秘密掩饰为正常,仅仅说出一些附属病症,有的竟宣布其身体一切正常。今我一生无野心,须知我的心脏病,是被动而来的,哀莫大于心死。”他说:“我真死得很惨。”
1981年11月17日,叶公超收到宋美龄从美国差人送来的纯毛黄褐色背心和一些消化饼干后,他整日沉默不语。3天后(1981年11月20日),他走完了人生的全程,享年78岁。临终之际,身边没有一个亲人。
叶公超去世时,夫人袁永熹没有赶回告别,只以未亡人的身份献上一副挽联:“烽火结鸳盟,治学成家,心系安危轻叙别;丹青遗史迹,幽兰秀竹,泪痕深浅尽纵横。”
台静农挽叶公超:“诗酒豪情,风流顿觉蓬山远;浮生悲剧,病榻忽兴春梦哀。”
好友张大千挽叶公超:“入主大政,出使大邦,绝代奇才归冥汉;喜则画兰,怒乃画竹,长留健笔见纵横。”
叶公超去世时,陈香梅正在汉城准备采访韩国总统全斗焕。噩耗传来,她特地赶到台北致祭。在台北,她看到报章上那些充满感情的悼念文章,都是叶公超早年知交和弟子门生写的,不禁感慨万端。她说:“叶公超一生中有不少红颜,但在他最寂寞、最需要爱心之时却在孤寂中与世长辞,这真是人生一大憾事。老天对他太不公平了!”她质问:“当年添香伴读的女人都到哪儿去了?……你们也该为他悲叹一两行吧。”
陈香梅的挽诗云:“奉献给你红色的玫瑰,那是我从童年、青年到中年对你的半点关怀与爱意。”
日期:2011-04-21 11:48:57
评叹
陶希圣评价叶公超有“文学的气度,哲学的人生,国士的风骨,才士的手笔”。
于衡这样评价叶公超,他“是一位极不容易被了解的人,他喜怒无常、狂狷耿介,有时他会游戏人间,有时又治事谨严,有时他异常天真,有时又显得非常复杂。和他相处,如同喝一杯醇酒,吃一碟辣椒。他常骂人,但被骂的人并不怀恨,而且感激,这就是他的与众不同之处”。
何世礼谈起孙立人和叶公超时说:“这两位朋友都是头等人才,就是脾气太坏,劝了不知多少次,他们都不听!”
何怀硕回忆:“尤其令人感动的公超老师把晚辈如我当朋友看待,使你在光风霁月中与天光云影共徘徊,慢慢忘却了由敬谨而生的拘束。老师是卿相犹是布衣,是饱经沧桑的老人犹是赤子。与他相识相知的人,永远感受到他那元气淋漓的生命热力,使你化卑怯为勇气,从悲观迷惘中而生积极进取之心。而且,他使人自然领略到平等自由的人格尊严,因为,在他心目中,王侯与寒士无所轩轾。”
季羡林在清华的时候,与叶公超接触较多。他的散文《年》得到叶公超的垂青,推荐到《学文》发表的。在叶公超与俞平伯这两位名士的比较中,季羡林认为:“俞是真名士,而叶是假装的名士。前者真率天成,一任自然;后者则难免有想引起‘轰动效应’之嫌。”“我觉得,公超先生确是一个做官的材料。”
辛笛说:“在旧日师友之间,我们常常为公超先生在抗战期间由西南联大弃教从政,深致惋叹,既为他一肚皮学问可惜,也都认为他哪里是个旧社会中做官的材料,却就此断送了他十三年教学的苜蓿生涯,这真是个时代的错误。”
黄少谷说,“他(叶公超)是一个有远虑的人”,同时评价他“不世故”,可谓知人之论。
一位老部下在追悼叶公超的文章中说:“他是一个满嘴牛津口音,衔着烟斗,十足学者派头的英国绅士,在宣传上他可以‘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衡量对方的身分,扮演自己的角色。对方是绅士,他比绅士还绅士,假定对方是流氓,他也会说比他更脏的脏话。”
费正清称叶公超是“一位有才华的英国文学教授,他成为主要的战后外交家”。
在外交舞台上,有人把叶公超比作春秋时的晏子。他的能言善辩来自于“诗教”,他常说“不学诗,无以言”。
叶公超的好友叶明勋说:“提起李白,除了诗忘不掉他的酒;徐志摩,除了散文忘不掉他的爱情;叶公超先生,除了他的外交成就与风流丰采,我们忘不掉他的脾气。”
李敖在回忆录中写道,叶公超曾表示他加入国民党原希望两脚踩到泥里,可以把国民党救出来,“结果呢?他不但没把国民党救出来,反倒把自己陷进去,言下不胜悔恨”。
有人将叶公超与麦克阿瑟作过比较:“古往今来,恃才傲物而受挫折、打击的例子太多了,这些英雄写下了一段历史,也博取了当时及后世人们的感叹。可是麦克阿瑟与叶公超都没有亲自写下他的一生故事,他们的心情究竟如何,还是一个不可忖测的谜。”
陆铿说:“一个弥漫着假道学气氛和充满勾心斗角的中国官场,怎能容得下真正的人才,何况叶公超是天才。这不是叶公超的悲剧,而是中国的悲剧,时代的悲剧!”
《联合报》刊登一篇署名杨子的文章,题目为《红粉知己》。该文作者是《中国论坛》半月刊负责人,与叶公超多有交往,他对叶的评价是:“既有器识过人、恃才傲物的名士风度,又是一个才华横溢而终为俗吏所谗的悲剧英雄。”作者在征引陈香梅的诗句“多少双纤手为你磨墨添香,多少颗心曾为你似醉非醉”之后,又赞叹道:叶公超如果真是如此,则“享寿七十八而终,又有何憾!”与此同时,作者还匠心独具地在“三不朽”之上提出第四个“不朽”。他说:“人生以立言、立功、立德为荣,其实,立情才是生命最高意境;能爱与被爱,生命就如花朵之开放,灿烂繁华,固不免终于凋谢褪消,也是不枉不朽了。”
作为叶公超忘年交的陈香梅女士写道:“叶公超是个性情中人,他是个读书人,有报国的雄心壮志,他爱自己的国家和民族比爱自己多多,他也是一位怜香惜玉的才人,他对不少女人有不同的情感,但他不可能是理想的丈夫,他的婚姻是失败的,我们不须替他辩护。他爱的国家,他爱的女人都使人失望,有负于他,这是一个大讽刺,也是一场悲剧。”
在记者于衡看来,叶公超晚年自陈是悲剧的主角,而且有落寞的感觉,但替叶博士计算一下,在他七十八年的人生旅程中,有六年过的是孩童生活,二十二年读书,十八年读书和做新闻记者,十二年间和世界上第一流的政治家交游的英雄岁月。最后的二十年,“怒而写竹,喜而绘兰,闲而狩猎,感而赋诗”,过的也还是文人雅士的生活。
叶公超的妹夫黄霈如回忆,晚年,他常到台湾,与内兄叶公超“挑灯夜话,畅谈古今中外”,叶“时有惊人之论,都属于可圈可点;其傲骨嶙峋,清高绝俗,快人快语,耿介卓拔,最为可爱。更不贪天之功,而抱君子以思不出其位,洁身自爱,不像环境低头,宁愿怒写竹,喜为兰,淡泊寂寞终其身。大有出则为王佐,处则为真儒之风度,既俯仰无愧与人,哪怕萋斐贝锦,俗更谗言。”
叶公超的同学张兹闿评析道:“公超出身书香世家,故对于中国传统观念,孕育甚深。反之,则幼年留学国外之久,甚于许多人,故其瞭望英美文化习俗,亦深于若干人。他应该是沟通中西文化最有资格之人。……但他的性格及举止,却并未能融合中西。有时是绝对的中国传统,但有时则绝对的西方传统,完全看场合而定。尤其对于伦理观念,则是百分之百的中国传统。”
有人说叶公超的书画清新而不落俗套,有着浓郁的书卷气,这一切和他潇洒脱俗的生活态度有关,“他那自然自在、忘怀得失,不论在朝在野,无时无地,莫不如是,大有超然物外的逸趣”,属于“典型的书生本色”。他从来不是政客,而是大时代中的一个知识分子,生当转型、易代之际,在中西文化之间,进而出入国门,以他一流的“王者英语”与世界各国政要觥筹交错,意气风发。退而在野,则以传统的中国书画自娱,俨然是长衫飘飘的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