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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1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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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耀武下这道命令,是经过一番考虑的:

刚到淞沪战场的时候,他曾下令组织过“奋勇队”对日军进行攻击。

这种战法尽管也取得了一些战果,但由于常常是“以强攻强”,自己方面的损失也很大。每次出击,活着回来的“奋勇队”弟兄寥寥无几———典型的“伤敌一百,自损九十”。

那天听了上等兵萧剑扬的一番叙述,再加上这几天来的仔细观察,他意识到了一些情况:

看来日军由于攻击进展过快,造成战线不严密,各部队的间隙比较大。这样一来,可乘之机就出现了。

因此他下令组织精干的“袭扰队”,趁暗夜渗透进日军的战线,袭击鬼子防备松懈的软肋。

在命令中,他特别强调了二条:

一、以强攻弱,欺软避硬。

二、绝不恋战,该撤就撤。

在接下来的一段时期内,51师的“袭扰队”频频出击。

在实战中,他们时而一支人马单独下手,时而几支队伍协同动作,能打则打,打不了撒腿就溜。

几仗下来,弟兄们的伤亡不大,战果却不俗,从不空手而归,每次起码带回一挺歪把子机枪、几支沾着血污的三八大盖。

下士萧剑扬自然是“袭扰队”中的一把好手。

“袭扰队”的屡屡得手,让全师上下士气大振,仗打得越发起劲儿。

一来二去,国民革命军陆军第51师在淞沪战场上打出了名气。

10月10日“双十节”那天,上海滩鼎鼎大名的《申报》不但刊发了报道51师战绩的文章,而且配发了一张照片。

照片的内容,是51师在多次战斗中从日军那儿缴获来的战利品,高高低低的一大堆。

作为带兵的人,王耀武很会抓机会鼓舞部下的士气。他当天就派副官带了十来个兄弟,从北郊的施相公庙赶到市区,大批收购当日的报纸。

国币四分五厘一份儿的《申报》,一气收购了万余份儿,然后把这些还带着油墨香的报纸带回阵地,不管识字的还是不识字的,每名军官、每个士兵人手一份儿——看不懂字可以瞧照片嘛。

这一下子,全师上下的心都像被点着了一样,参战一个多月来的疲劳与伤痛都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萧剑扬是班里为数不多的几个识字的人之一,这要归功于早年他爹供他念的那几年书。

在泥湿的战壕里,他捧着报纸,一字一句地读给其他的弟兄们听:

“……我驻守该处之王师(即51师),自本月1日起至5日止,无日不与敌浴血混战中。敌伤亡重大,我军乘敌顿挫之余,自5日晚起全线反攻,连夜予敌以奇袭,乘风雨黑暗之际,力求接近敌阵,以手榴弹、白刃突袭。敌迭遭重创,施相公庙、曹王庙前,敌尸遍地,除其拖回者外,尚遗尸数百具……

有些字他也不认得,就跳过去了。

吧嗒吧嗒嘴,他接着念:

“……经我军在敌尸身畔搜出的信物辨认,确证击毙之敌方军官,计有日军台湾第2联队第1大队长田中金少佐、中队长川口序市大尉、千田西男大尉、西原有田两少尉、布袋工兵大尉等十余员……”

旁边有个弟兄递过来一个水壶,萧剑扬接住喝了一口,然后又往下念:

“……敌损失在2000人上下。我军缴获日军步枪284支、轻重机枪10余挺、掷弹筒1门……”

当大伙儿带着满足而骄傲的神情散去之后,萧剑扬找到个抽烟的老兵,问他借了半包火柴,然后找了个僻静的角落,默默地把这张报纸点着了。

看着它静静地变为了一堆小小的纸灰,萧剑扬低低地吐了口气:

这回连长能合上眼睛了吗?

起风了。纸灰在风中飘飘荡荡,四散而去,像是在追赶一些看不见的身影。

仗打到11月初,战场形势却突然大变。

11月11日那天,师里下来命令:各部队迅速撤离现有阵地,向西转进。

从坚守了几十天的战壕中往下撤,弟兄们一个个都心不甘情不愿。然而让他们想不到的是,这才是一连串窝囊事儿的开头。

上海往西的公路上,挤满了各式各样后撤的部队。从头上看看,有的顶着的钢盔跟51师一样,德国货;有的顶着的东西,活像一口倒扣的圆锅;还有的干脆连钢盔也没有,身上背着个斗笠。

萧剑扬所在的部队,建制还比较齐整,行军的队形也保持得像个样子。

可其他兄弟部队的情形就一锅粥了:

当兵的找不到当官的,扛迫击炮座钣的找不到扛炮管儿的。

这时的江南,已是深秋,大部分的队伍已经换上了蓝灰色的棉冬装。上海以西的大路小路上,汹涌着滚滚蓝灰色的人潮,望不到头尾。

直到退到苏州的地界上,部队才暂时歇了口气。萧剑扬和他的弟兄们,这会儿方才听说了这次大撤退的缘由:

据说是11月初的时候,小鬼子在上海南面一个叫作金山卫的地方摸上了岸,从背后包抄过来。

在撤离上海的过程中,有两桩事儿,让萧剑扬一想起来就胸口发痛。

头一桩,那天下午,萧剑扬他们营撤到一座公路桥边。桥面上翻倒着两辆装辎重的汽车,倾斜的车身把桥面堵了一大半,只剩下不到两米宽的一条窄道。桥这边,成千当兵的挤作一团,都急着想过桥。越挤越乱,有几个蓝灰色的身影被从桥上挤落到了冰凉的河水中。

这时,走在队伍中的二排长扯起嗓子喊了一通,叫大伙儿紧紧贴住,后面的拽住前面人腰间的牛皮武装带,一起往前挤。

好不容易挤过了桥,可接下来的景象让萧剑扬一下子呆住了:

桥那头的公路两旁,排满了密密麻麻的担架,像一片片晒干了的鱼皮,一直铺展到很远的地方。有些担架甚至摆到了公路上,把路面挤压成了一条歪歪扭扭的走道。

担架上躺满了负伤的官兵。

呻吟声、哀号声、叫骂声,在深秋的冷风里响成一片。

萧剑扬和弟兄们低下头,尽量加快步伐。这一声声伤兵发出的叫喊,比鬼子炮弹的爆炸声还让他们揪心。

突然间,萧剑扬觉得自己的右腿被什么拽住了。他侧过头,看见了一张满是胡楂的脸,还有一只通红通红的眼。

这是个年纪不轻的伤兵,头上缠满了绷带,左眼也被裹在里面。绷带上尽是黑红的血污。

“兄弟,给饿补上一火吧!”

他用左手费力地撑起半截身子,右手死命地抱住萧剑扬的右腿,喉结在一下一下艰难地颤动:

“给饿补上一火吧,兄弟!别把饿留给鬼子……”

萧剑扬觉着似乎给什么东西在鼻梁上重重撞了一下,酸痛得眼窝子发潮。

这当口儿,走在后面的二排长赶了上来。他从胸前装手榴弹的灰布袋子里,摸出一个木头柄的家伙,然后弯下腰,把它递给这名负伤的兄弟:

“老哥,留到该用的时候用吧……”

这个伤兵缓缓地松开了右手,接过二排长递过来的手榴弹。

萧剑扬赶了两步,跟上自己的队伍。

没走多远,他忍不住回过头瞅了一眼——那个伤兵慢慢地躺回到了担架上,绷带外面的那只右眼,直勾勾地瞪着铅灰色的天空。

那个手榴弹被他放在小肚子上,用手攥得紧紧的。

这第二桩,也是跟桥有关。

上海这地方,河道太多了,隔不了几里路就有一条。有河,自然就少不了桥。

那天天快黑的时候,萧剑扬所在的队伍撤到了另一座桥边。河这边的桥头附近,聚集了不少部队,除了步兵,还有炮兵。

这支部队的大炮,跟萧剑扬以前见过的各种山炮、野炮都不一样:

不是用牲口拉,而是用汽车拽着,整班的炮兵弟兄都坐在汽车上;炮身又高又大,站在炮筒下踮着脚也摸不到炮口;长长的炮筒子,足足有大碗碗口粗细。

一共是八门大炮,默默地蹲在公路边,无精打采地望着河对岸。

很奇怪,无论步兵还是炮兵,都没人往桥上走。

萧剑扬他们一打听才知道:

原来下午的时候,一支工兵部队奉命赶来在桥头埋地雷,为了防止日本人追过来。

也不知那支部队当官儿的是稀里糊涂呢,还是赶着逃命,他没等自己的军队全撤过桥,就下令开始埋了。

结果,甭说鬼子了,就连自己人也过不去了。

萧剑扬他们也停了下来。弟兄们骂着那个吃人饭不干人事的工兵头儿,气得嗷嗷叫。

可光骂也没有用啊,大伙儿只好走下公路,沿着岸边去找别的法子过河。

步兵倒还可以再去想办法,但那些炮兵们可就惨透了——那么笨重的大炮,离了公路可就挪不了窝了。

萧剑扬跟着连里的弟兄,穿过路边的那一排炮车,走向河岸。

他发现,炮兵部队的弟兄们纷纷从大汽车上跳下来,开始忙活了起来——

把大炮从汽车屁股后头卸开,一面从炮身上拆东西,一面把大炮往河边推。

看这架势,像是要把炮沉到河里去。

想想也对,既然拉不走,总不能留给小鬼子吧?

萧剑扬从炮兵队伍中一名军官的旁边走过。这个当官儿的引起了他的注意:

别人都在忙,他却傻呆呆地杵在一旁,瞅着那些巨大的炮身,脸上的筋肉一抽一抽的。

瞧瞧他脖子上的领章:

蓝色的小长板儿上,两道金杠、两颗三角星——还是名炮兵中校。

突然间,这名中校猛地用双手撕开了自己的衣领。一阵不成人样的哭嚎声,从他的胸腔里迸了出来。

在河岸边的暮色中,这声音让人听来心里发寒。

一门门曾经威风凛凛的大炮,正从他的身旁被推向河边。

萧剑扬长这么大,还是头一回瞅见一个大老爷们儿当众哭成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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