赖世迪的脸色顿时黯淡了下来。默默倒了一杯酒，自己喝干了，又再倒上，眼眉低垂，默然半晌，长长一叹，道：“苏先生，我也知道这有点强人所难了，可是，仙界的做法着实令我寒心。今次他们可以牺牲我，下次保不齐就会牺牲文文。我死无所谓，除了未能得窥天道至境，我也没有什么遗憾的了。只是可怜我这孙女，从小无父无母，又身患奇症，正常生活都不能自理，实在是……唉……苏先生，妖怪界如今已然崛起，正是一条睡醒了的下界神龙，腾飞九天也是眉睫之事。仙界对妖怪界长久以来诸多掣肘打压，歪曲宣传，但老朽我却是当年亲自去过你们妖怪界，才知道所闻诸多不实。而今又结识苏先生，知道先生乃是可以信赖托付之妖，还请苏先生想想办法，保全我这苦命的孙女。”

当年封神大战之前，妖管委还没正式成立，妖怪界一片散沙，当时就有一位仙人曾经说过，妖怪界潜力无穷，乃是一条可以翱翔于九天之上的神龙，只是可惜却还在沉睡中。妖怪界向来对这种说法还是比较受用的，经常也时不时地以“醒龙”自诩，但现在在一个仙界知名仙人的嘴里说来，倒是更加有些吹捧的意味——但是我喜欢。外加我对老赖本来印象就好，又见他说得诚恳外加凄凉心酸，而且他还顺道捧了我一把，便一时心软，道：“赖老，你也别这么说，毕竟如今谈判会还没开，至少还要有个一两日，时间还有的是，到时候也许就能好起来了。”

我这话说得模棱两可，含含糊糊，毕竟这些年来，谈话的艺术还是领会到一点的，尤其是这种困难重重的事情，绝对不能把话给说死了，而且这还是在仙界，说话做事都不要留下把柄才是——谁知道这老诗仙家里是不是就这么干净，没有什么能知道我们谈话的符箓、法宝之类的东西，反正我这么说，谁也抓不到把柄。

赖世迪倒也知趣，没有再非要敲钉转角地讨一个承诺，虽然我没有答应下来，但终归也没把门关死，于是脸色稍稍好了一点，一举酒杯，和我一起干了。

放下酒杯，赖世迪微微一沉吟，便对着墙角柔声道：“文文，来，过来，到爷爷这里来。”我心想，老头儿估计要让这赖文文先和我接触起来，以便为了以后可能存在的叛逃做一点准备。

叫了好几声，蜷缩在墙角的赖文文这才战战兢兢地站了起来，慢慢悄无声息地“飘”了过来，站在赖世迪的身后，不过依然低垂着头，一头及腰长发垂垂地披散下来，完全盖住了脸面。不过还别说，这小妞的头发倒是很不错，油光水滑的，光滑如缎，直落如瀑。只是这形像就稍微有点诡异了，貌似跟某些妖怪界的恐怖片里的主角有点类似。

“来，文文，”赖世迪拉住了赖文文的手，怜爱地捋起遮住她半边脸面的长发，道，“这位是爷爷的朋友，苏南坡苏先生，文文给苏先生问个好。”

赖文文默然了一阵，终于慢慢抬起头，向我看了过来。我也自然打足精神，端详起这个号称是超级天才的五倍的小仙女。

这一看，我便在心里做了个决定：下次谁再让我听见，形容一个美女“像下凡仙女一样美丽”，我就上去抽丫俩嘴巴，然后逼着他去看赖文文的脸，让他知道知道，这仙女里也是有这样的货色的。

——长长的黑发之下，首先看到的就是一个暴突的硕大额头，彷佛有人在赖文文的脑壳里硬是塞下了一个椰子。额头之下没有眉毛，而是两个大到恐怖的眼睛，状如杏核，却是大了数倍之多。很小的鼻子，几乎没有鼻梁，只有翻起一团小小的鼻头，下面是一张总算比较正常的嘴，但嘴唇超薄，微微泛着青色。两颊消瘦，皮肤整个是带着一种玉石光芒的青白色，皮下蓝色的血管清晰可见。

这个仙女的样子，让见惯了妖怪界各种奇形怪状形像妖怪的我，都有点一时接受不了，关键这和传统意义上的仙女形像相差太过遥远了。这时，在我还在努力消化这种视觉冲击的时候，赖文文冲我微微一点头，用一种非常细小的声音道：“呃……我是……呃……雨仙，见过……呃……苏……南坡。”

赖文文的声音倒还能够接受，但那种生硬的断句，以及带着颤音的“呃”，怎么听都让我浑身泛起了狼皮疙瘩。

我下意识地喝了一口酒，定了定神，又仔细看了看赖文文，同时看在赖世迪的面子上，一抱拳，算是回了一礼，微微挤出一个笑容，道：“原来是雨仙，那姑娘可是认得赤松子？”

一百六三、回议

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冒出赤松子这个问题的，说老实话，基本上是想都没想就脱口而出了，估计是因为“雨仙”这个称谓的关系吧，让我想起了这个在神农时代的雨师。

赖文文奇大无比的眼睛里，忽然闪过一丝奇异的光芒，只是，那眼神的焦点却并不在我身上，也不在赖世迪那里，只是很怪异地游移着，彷佛她眼前有一只隐形的苍蝇在飞舞一般。而同时，彷佛在回答我，又彷佛自言自语般道：“呃……赤松子，神农时雨师也，服冰玉散，以教神农……呃……奴萍翳，雨仙也，亦为蒋，蒋号起雨……呃……萍翳袖云服霞，冠霜履露，出水虹于天野，行风雨于穹苍……”

赖文文彷佛一发不可收拾般在那里喃喃自语，除了那个“呃”以外，倒是几乎没什么停顿了，而且大段大段的各种文词被她背诵了出来，其中包括人类的典籍《搜神记》、已经成仙的屈夫子的名篇《楚辞•天问》、仙界的传记《雨师赋》、佛界的经典《妙法莲华经》、甚至还有妖怪界的小说《飘摇之旅》，以及更多我完全不知道出处的文字。而所有的文辞，无不是关于“雨仙”这个行当的。

由于赖文文的声音很轻，而且还有大量的重复，以及那种毫无起伏、平淡到让我脑后冒凉风的语调，我费了好大的精神，才能听明白一点她在说的意思。她借用各种典籍书本里的词句，来表明她自己并不是赤松子，而是一个叫“萍翳”的雨仙。嗯，没错，原则上就是这么一句话而已，而她至今已经至少用了三十七本不同风格的书来阐述了——这还仅仅是我所知道的，以及能听出来文风不相似的，但具体到底用了多少书的摘录，我也说不清楚。

我看了看赖世迪，老头儿冲我摇了摇头，微微一叹，看来这是赖文文的常见现象了。她依然还在自顾自地说着——这让我有点冒火，因为总觉得这小丫头是不是在显摆她看过的书多呢？故意气我呢吧？当然，如果赖文文今天忽然能有故意气人的想法，估计赖世迪会感激涕零地冲过来抱着我啃一口。

至于那个萍翳，倒是也曾经听说过，貌似是一个美貌女仙，是赤松子大圆满之后的雨师，也是现今仙界雨师玄冥的师傅。理论上萍翳应该也已经大圆满而去了——至少打我记事起，就没听说过她的任何活动情况。不过又觉得，莫不是萍翳因为修炼的问题，而托生在赖文文的身上？结果由于某些不可知的原因，两者起了冲突，这才造成了赖文文如今的状况？

让赖文文去自说自话，我转头问赖世迪，这种推测是不是有可能。赖世迪又摇了摇头，道：“这一点老朽也想到过，只不过找了好几位大法力的仙人，都说看不出有两神合一的情况，外加雨师玄冥也澄清过，说她师傅萍翳是已经达成了大圆满而去了。”

朱耳又笑骂了汤圆几句，然后盯着我看了两眼，点点头，对汤圆道：“行了，正经一点，叫大家来开会了，小苏又有事了。”

我吓了一跳：“老朱，你行啊你，这都看出来了？你是诸葛孔明第二啊你。”顺带着我自己心里一阵难过，难道本妖的城府就这么浅？什么事儿都写在脸上了？

朱耳走过来，指着我的衣服前襟道：“以你小子的心机胆识，去喝场小酒，喝到衣服上挂着一块糖醋鱼片回来还不知道，不是有事是什么？”

我低头看了看那块粘性十足的糖醋鱼片，尴尬地笑了两声，用妖力把它给震碎了。刚才在听到赖世迪曝料的时候，猛地站了起来，衣服带到了桌角，所以有一点汤汤水水溅了出来，而那时我和赖世迪都各有所思，居然谁都没发觉一块糖醋鱼片粘在我前襟上面了。

不一会儿，吴梓道、老王都到了。我也不废话，把这次赴宴的经过一说，所有妖怪都变了脸色。没办法，仙界的手段实在是超出了想象，这让我们多少有点很不爽的意思——虽然我们在前期合纵连横得风生水起，很是取得了不小的成果，但总归有种落入瓠中的感觉。另外就是赖文文的事了。汤圆和老王都是力主要想尽办法把这么个人形法宝给弄回妖怪界的，但老成的吴梓道和朱耳则觉得没必要冒这个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