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群人同情着那位胡少爷,贬低着那位画舫中被调戏的公子,言论越来越激烈,我听着却觉得格外刺耳。皱眉思索了会儿,我转身同疏桐道“我进去看看,你在外面等我。”
身后没有疏桐的身影,想来是没跟上我,可我这熊熊燃烧的看热闹的心却一刻也耽搁不了,龇牙咧嘴手脚并用扒拉了好一会儿才挤进人群最里头。
打眼往地上一看,只见一只男人的手血淋漓地躺在地面上,是那摊开的手掌里虚握着一把檀木骨的折扇,手的拇指上,一枚金灿灿的扳指赫然映入我的眼,我骤然一惊——
这,这不就是昨夜用扇子调戏过我的那个人的手么?!
纵使这场面有些可怖,我依然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拧眉打量着那手,我发现手腕处筋骨断开的截面十分平整,不像是阔而钝的斧刃所致,倒像是细而快的刀,刀刃极薄,削铁如泥的那种。
便在这时,一股寒凉的视线从对面投来,我抬头,看到的不是别人,恰是昨晚在画舫楼梯口摔碎了折扇的墨袍公子,他唇角噙了一丝笑,见我抬头看他,眼里的目光也温和了许多。
正想打个招呼,可当余光瞥见他墨色袖口上的银线云纹时,我下意识皱了皱眉。
那云纹上有几丝线沾染了猩红,与之相接的墨色布料上有指甲大小的暗色。一个不好的念头浮上脑海,但我又觉得不该是他,一个陌生人犯不上为了我动手,又或者是我多虑了,地上这只手的主人可能调戏了别的公子,那公子的相好咽不下这口气……
这般想着,却发现方才站在我对面的墨色袍子不见了踪影,我慌了神,莫非凶手就是他?莫非他畏罪潜逃了?
我顾不得其他,一脚跨过那只血淋淋的手,冲进对面的人群,企图追上他问个明白。
日头已高,三月的南国府树木已呈葳蕤姿态,尤其是沿湖的这些,平素里吸足了水,晒足了太阳,壮硕挺拔,背后能轻松藏下两三个人。
我便是这般天不时地不利地把人跟丢了,远远望见那墨色袍子走进了一株树的背后,可当我走进的时候,却发现树的背后空空荡荡,不见人影。
“该不会走得太急,掉进湖里了罢?”我这般想着便往湖边走,探过身往湖里认真瞧了瞧,那湖面虽然有涟漪但都十分细小轻淡,且湖中水草飘摇,生长健壮,淤泥平整滑不溜秋,不像是刚刚有人掉进去踩踏过的模样。
我满心思忖着他到底躲去了哪里,于是脚下没注意,踩到湖边一棵湿滑的水草滑了一跤,整个身子便不可控制地往湖面扑了去——亲娘哎,我怕不是要死在这儿罢?这是我即将落入水中的时候最后一个想法,完全忘了自己其实是会水的这件事。
预想中的溺水没有发生,簌簌落叶自头顶落下,一只墨色衣袖破空而出,探过我腰侧将我拦腰环住,紧接着身子被一个力道往回带,直至后背撞上一个硬挺的胸膛。
我在湖畔站定,着实愣了好一会儿,直到腰上的手连同衣袖都收了回去,我才反应过来,转身同他道谢“多谢公子出手相救。”本想装得真诚且正经一些,可不知为什么总想把那些困惑先搞清楚,以至于后说出来的话都十分古怪,“您刚才……藏树冠里了是么?”
他垂眸拂去自己衣袖上的落叶,不回答我的话,只是淡笑着。
我的眼神便又不可控制地落在他衣袖银线云纹上微不可查的血色上“方才在渡口围观时,发现兄台衣袖上这三根银线沾了血。”这话说出来我就后悔了,这位公子救了我,我却在不遗余力地怀疑他。
但他脸上不见愠色,反而低头仔细找了找我说的那三根细小银线,最后确定我没有说谎后,面带欢愉,目光注视着我的眼睛,轻声笑道“这么小的地方公子也能看清了,你的眼睛……”顿了顿,声音比风还轻柔,像是自言自语一样,“你的眼睛真好。”
我脑子一热,脱口而出“你喜欢么?”
他没有回答,只是眉梢上扬,换了话茬“方才在那渡口边,看你远远地瞧见热闹,拔腿就跑,一点也没含糊。”
“你在笑话我?”
他摇摇头,浅笑道“你现在精神这样好,我怎么会笑话你。”
我觉得他说的话很奇怪,就好像他以前认识我,就好像以前的我眼睛不好,精神也不好似的。
疏桐说,我曾误服了琼国产的一种药,昏睡了整整五年。
那种药十分神奇,寻常人偶尔吃个一两粒睡个两三日,醒来后会发现容貌生辉,我在逛庙会的时候发现了卖这种药的琼国商人,买了一大罐,因为语言不通也不知道这是药,吃了第一颗发现这东西酸甜软糯,如加了梅子粉的糯米糖一样,我便抱着那硕大的罐子,在庙边新搭的戏台子旁一边看戏一边嚼糖,疏桐找到我的时候,那一大罐已经下肚,我在椅子上睡得天昏地暗,一塌糊涂。
我深信不疑,因为醒来后发现自己精神矍铄,耳聪目明,容颜焕发,面白唇红,一点也不见老——除了头发被我睡成了白色。
只是这一睡颇睡出了一些后遗症,比如我忘了自己昏睡前是从事什么行当的了,疏桐便把游四方游大哥找来,他端着账本、合同和地契,一五一十地给我汇报了我名下的产业,我才知道我从前从前在南国府经营了一家规模宏大的赌坊叫“如意赌方”,是一位颇富有的生意人,游四方是我的大掌柜。
除此之外,还有另外四位吴所愁、宋君迁、云霁月、梁秋谷的分掌柜,替我在各国经营着盐、药、茶、酒的生意。
昏睡那五年锦宁两国矛盾激化,南国府是两国必争之地,局势十分动荡,游大哥目审时度势,把如意赌坊迁到了宁国国都湘州来,避开了战乱,如意赌方的生意也日益兴盛起来。
我觉得自己这一觉宛如白日做梦,醒来后竟要什么有什么,忍不住感喟万千,觉得这五年昏睡颇值。因此精神更加好,眼睛更加明亮。
所以此时此刻,我觉得面前这人说的话有些奇怪。这些年我明明过得这样舒坦,处处都好得很。
我摈弃这些奇怪的念头和感想,隔空指了指他衣袖上的血迹,把话茬拉回正题上来“那位胡公子的手……是你做的么?”
他眼含笑意望着我,既未承认也不否认,神情温和,一如这暖融的春光。
“既然兄台不想说,在下就不问了罢。”
我虽然嘴上这么说着,心里却打着另外的算盘,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这人虽然长得俊美端方,行为举止也温文尔雅,但他却不是什么好人。于是抬手行礼告辞,却在错过他身子时佯装绊了一跤,借机撞在他身上,手指从他宽阔的衣袖一路摸至他玉白的腰带,动作麻利迅疾,宛如江湖惯偷。
他似乎没什么防备,于是我隔着衣物,成功地在他怀里摸到一把匕首。
我迅速直起身子,眼睛往湖对岸的衙门看了看,一面笑嘻嘻准备告别,一面想着去湖对面报案。
他捋了捋被我摸皱的衣袖,挺直脊背,满面春风道“胡公子嘛,平素里虽然做了许多坏事,这个惩罚对他来说似乎有些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