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女贵在知心,两情相悦,应该优于门第之别!”徐佑笑道:“当然,画虎画皮难画骨,究竟对方是不是良人,不到白头偕老的那天,谁也不敢肯定。所以说门当户对也有它的道理,至少到了伤心欲绝的时候,只是没了爱情,不必再愤愤然的觉得为了这份爱放弃了太多东西。比如卓文君,被司马相如骗财骗色,吃着老丈人花着老丈人的,一朝成名就想休妻,这种人该死,若不是最后幡然悔悟,其实还不如找个同样大户人家的郎君……”
袁青杞和徐佑并肩拾阶而上,噗嗤笑了起来,徐佑奇道:“祭酒笑什么?”
“我笑你最爱提卓文君和司马相如……”
徐佑这才记起当年在风絮亭和袁青杞有过关于男女自由婚娶的辩诘,他曾调侃过卓文君私奔的事,还没来得及笑回去,听袁青杞悠悠的道:“风絮亭聆听大将军高论,至今言犹在耳:男子可以自由的择妻,女子也可以自由的择婿……然而终你我此世,应该见不到这样的场景。所以,如果梅笑古真是朱凌波的良人,大婚那日,我当和大将军一同前往,为世间有情之人,以壮声色!”
说话间到了书院门口,大门正中是“玄机”二字,两边是徐佑写的对联,上联是“求实事之是者是,离实事之非者非,备物致用,以为社稷器;”下联是“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明理存心,须在少年时。”
对联最早出现于宋代,明清而盛,在如今的大楚还是新鲜玩意,袁青杞驻足细看,忍不住赞道:“大将军之书,十年前,我尚可望其项背,十年后,当世再无人可及了!”
徐佑轻咳道:“重点不在书法……”
袁青杞抿嘴轻笑,道:“我正想问,于门侧两旁留字,到底是何意?”
“这是对联,讲究对偶、韵脚、格律和立意,是从过年时家家户户贴桃符得来的灵感……”徐佑大概讲了一下对联的规则,引得袁青杞大感兴趣,再仔细审视,笑容渐渐收敛,浮现庄重之色,念道:“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道家要出世,佛家要度人,儒家要济苍生,这两句言简意赅,真如黄钟大吕,说透了儒家的全部精义,若我是士大夫,到此地当痛哭长跪不起!”
她顿了顿,目视徐佑,道:“大将军欲借玄机书欲重振江东儒宗,以这……对联来开篇明义,自是无有不当。可这般直白,我道门和佛门在书院之内,又该如何自处?”
徐佑摇头道:“祭酒依旧没有明白,儒道佛三教同归于善,并无二致。儒曰存心养性,道曰修心炼性,佛曰明心见性。心性者,本体也。儒之执中者,执此本体之中也;道之守中者,守此本体之中也;释之空中者,空此本体之中也。本体之中,本洞然而空也。道之得一者,得此本体之一也;释之归一者,归此本体之一也;儒之一贯者,以此本体之一而贯之也。天得此而天,地得此而地,人得此而人,而天地人之大道,原于此也。本天道立人道,以人心合天心,三教同旨,道同器殊!”
这是徐佑自化身林通入天师道,化身昙念释义佛卷,又撰写五经正义以来,首次在外人面前表露出他的真正野心:
三教同旨,道同器殊,故,三教归一!
若是当初,天师道百年威名,佛宗借安子道强势崛起,儒门彻底式微的时节,说什么三教合一只会惹来无数的耻笑和嘲讽,可现在形势发生了根本的变化,天师道盛极而衰,佛宗朝不保夕,原本最虚弱的儒门由于远离是非而变得生机勃勃,三教再次回到了相同的起点。徐佑选择这个千载难逢的时机介入,再以大将军的权势、在儒家的声望、佛宗大毗婆沙的身份以及与道门宁玄古、袁青杞的交情为粘合剂,逐步开展三教合一的宏大计划。
这个计划不争一时,甚至不争这一世,促使三教在观念和思想方式上不断地进行交流和融合,从而减少摩擦斗法引起的社会动乱和一教独大引起的专横和窥视世俗权力的野心,最终实现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和谐三赢之局面,让道门不造反,让佛门不敛财,让儒门不绝迹,如鼎三足,身同于一!
此正是:释门儒户道相通,三教原来一祖风!
“三教归一?”
袁青杞愕然了片刻,眼神变得锐利起来,道:“大将军当真?”
徐佑笑道:“不必紧张,玄机书院只是为三教提供一个辩诘交流的地方,并不会动用任何辩诘之外的权术来强行整合,何况有宁祭酒在,就算我有这个心,也没有这个胆量……”
正如陆令姿所言,徐佑的信誉向来极好,他做出的承诺,不管是敌人还是朋友都很放心。袁青杞好看的眸子再次变得柔和,似笑非笑的道:“是吗?我怎么听人说,你可是胆大包天的很呢!”
徐佑叫屈道:“谁诬蔑我的?祭酒,我这人向来老实,老实人容易受欺负,那些小人欺负我的话,千万信不得!”
袁青杞噗嗤失笑,如梅花盛开于寒雪之中,又如漫天星光璀璨了大地,让人瞬间陷落在那美不胜收的意境里。
“德性!”
徐佑突然想起后世很流行的那句情话:你的笑容里没有酒,可我为何醉的人事不省,刚思索着这样调笑是不是不太好,袁青杞却不再搭理他,轻抬玉腿迈过院门。
首先入目的是一座照壁,也就是俗语祸起萧墙之内的“萧墙”,普通的堆砌,简单之极,没有白玉须弥座,没有精美的花卉鸟虫砖雕,也没有歇山顶和斗拱,只用红漆篆刻着四个醒目的大字:
达者为师!
作为两世为人,科学技术是第一生产力的认知深入骨髓,科学精神则是科学技术的灵魂,然而什么是科学精神?科学不是信仰,不能迷信权威,科学是在不停的质疑和探索中实践出来的符合当时社会文化职能的一种形式,而这种形式就叫做科学精神。
简而化之四个字:怀疑一切!
哪怕是这个礼崩乐坏、风气大开、各种思潮激烈碰撞的乱世,徐佑也不敢堂而皇之的把这四个字列为玄机书院的治院之本。君权神授要不要怀疑?三纲五常要不要怀疑?以孝治国要不要怀疑?随便被人搞一搞,书院都办不下去。
所以徐佑退让半步,不能宣扬怀疑一切,但至少要保证玄机书院的学术独立。学术在本质上必然是独立的、自由的,不能独立自由的学术,根本上不能算是学术。然而儒学要卖与帝王家,佛学也说不依国主,则法事难立,道学更别提了,天师道以合气术走高层路线,方立教百年,好生兴旺。儒佛道三学的局限正在于此,他们为了发扬壮大,抢夺信徒,只能俯首为统治阶级服务,这就违背学术的初衷,徐佑希望玄机书院可以做到真正的兼容并蓄,学无先后,达者为师,慢慢的实现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
听徐佑仔细讲解他的野望,袁青杞负手而立,倩影被照壁的阴影遮掩,良久之后,突然道:“微之,不管你想做什么,我总是支持你的!”
徐佑拱手,作揖,正色道:“得祭酒一诺,大事定矣!”
转过影壁,可以看到书院采用传统的左庙右学的结构,东侧是孔庙,穿过仰圣门,可以看到依周礼旧制,建了庙宇三间,但又为了尊崇至圣先师和复兴儒家,徐佑特意扩建了庙宇外观和院落,采取当世最新的建筑手法,缭垣云矗,飞檐翼张,重门洞开,层阙特起,回廊复殿,但凡入得此间,无不感叹蔚为壮观,敬慕之心,由衷而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