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在创作的几个月里，看到徒弟那么潜心好学，如同幼时模样，梅福又自己扛了主要的任务，

如今他不行了，也许，文志能拯救这幅作品，能挽回损失。

梅福想到这里，睁开眼睛，脸上有些将信将疑，他轻轻地问道：“这是极考究手艺的活，如果你能成功，那么，我也没什么好教你的了，你的手艺在我之上了。”

他当然希望名师出高徒，自己的弟子能够“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陈文志自信地点点头，眼睛亮得如同天上的星星，他用极其诚恳的语气说道：“师父，我有信心能雕好，那涟漪保证像真的一样，绝对不会在雕刻的中途断掉！”声音不大，却掷地有金石声，让人情不自禁地生出安全感和依赖感。

梅福仍然将信将疑，他看着那在烛光下发出异香的黄花梨木，伸出手，轻轻地抚摸着洋溢着金色光泽的上等木头，对文志提醒道：“孩子，这可是上等的黄花梨木啊，这是北洋新政府给的，如果你雕坏了，我可赔不起。你完了，师父我也完了——”

他对自己没信心，对文志同样没信心，毕竟，他还只是一个16岁的小屁孩，乳臭未干，之前从来没有独立地让他雕过大件。从来没有听说过一个16岁的小木匠，能雕出惊才绝艳的巨幅作品。

梅福心里在想，当时让他与自己一起创作这个《西湖十景》也许是他太过草率，当时应该是找另一个业界内的高手合作的，谁叫他贪心，想出名，又想多多地赚钱，不想与人分享政府的奖金和酬劳，才决定让文志与他一起创作，毕竟，自己的徒弟，不管是声名还是收入，都是属于他的。

此时此刻，梅福懊恼得肠子都青了。

陈文志笑了笑，对梅福自信说道：“师父，这黄花梨木虽然昂贵，咱们赔不起，但现在已经快完工了，咱们不可能雕了一大半就落下不管了，对不对？”

梅福点点头。

陈文志抬起头，眼睛就像宝石般闪闪发亮，他央求道：“师父，咱们就死马当作活马医吧，你就信我一次，让我试试，我保证能完成任务！”

梅福凝视着自己的爱徒，没错，这孩子天赋惊人，小时候，他雕的木头玩具、摆件、茶托、挂件，拿到集上去卖，都是销量最大的。

因此，梅福点了点头，颤微微地把自己最好的一把刻刀交到弟子手里，对文志说道：“好吧，让你雕！”

他决定赌一把了！

陈文志点点头，虔诚地接过师父的雕刻刀。

梅福擦了擦衣襟上的血，微微笑了笑，主动让出位置。

陈文志向前一步，然后坐在师父之前那个位置，紧紧地抿着嘴，开始雕刻三潭映月，涟漪是不规则的一个又一个圆，由小到大，无形又有形，如果断了的话，就算后期修补，也有斧凿的痕迹，而真正的高手，是要做到巧夺天工，极尽自然的。

陈文志屏气息声，明亮的眼睛睁得茶杯大，三潭映月的景点用的是深浮雕与镂空雕相结合的工艺。师父已经将景点里游客飘逸的身姿，随风而动的衣裳和浩渺的云烟展示得淋漓尽致，背景中的山水草木与亭台楼阁与木雕表层的西湖上的云烟和西湖中的涟漪形成两个层次，使雕塑的立体感极大地增强。

梅福紧张地看着自己的弟子，大气也不敢出，他发现这孩子的手一点也不抖，非常稳非常淡定地一刀一刀刻下去。

他便心中有数了，慢慢地露出了微笑。

两个时辰后，文志放下刻刀，退后一步，对梅福说道：“成了，师父，你看看。”

梅福向前，眼睁睁得碟子大，仔仔细细地检查一遍，转身看向陈文志，静静地站立着。

许久，才缓缓吐出一句话：“文志，师父老了就靠你了——”

此时此刻，梅福的心里溢满了骄傲之情。

没想到，他一个村野木匠，居然培养出一个高徒！

陈文志高兴地笑了。

第二天，在几个弟子的帮助下，梅福把完工的《西湖十景》送到了省政厅，受到了业内业外的一致好评。

第三天，好消息传来，杭州仁艺厂招陈文志为把作，这是整个木雕界最年轻的把作，那一年，他只有16岁！

雕完《西湖十景》陈文志瘦了一圈，但是内心说不出的高兴。

他把杭州仁艺厂红通通的聘书看了又看，内心激动不己。

梅福对他感慨地说道：“你师父我，也就在陈家村有点名气，一辈子自认辛苦钻研，不曾偷半点懒，也就偶尔出个村接个活。杭州的仁艺厂可是咱们木雕界最大的厂子！你一个月的收入有四十大洋，不像师父啊，接个活才有钱拿，以后啊，你每个月都会有稳定的收入哟。”梅福虽然语气装作酸溜溜的，可是内心却是说不出的开心骄傲，俗话说“名师出高徒”反过来“高徒来自名师”。

他有了文志这个高徒，以后不愁没有徒弟收，弟子如云的时候，吃徒弟送的节礼就够他安享晚年啦。他的三个儿女，原本是想让他们念书的，现在前清不存在，没有科考了，梅福和他的妻子又看到陈文志学木雕这么吃香，最近几天，便思量着是不是也让几个孩子跟着学木雕算了。

陈文志笑了笑，兴奋得满脸通红，朝着师父跪下来，磕了几个响头，谦虚道：“文志有今天，是师父教得好！师父的栽培之恩，文志永世不忘！”

梅福听得鼻子一酸，眼圈泛红，心中掠过一阵阵暖流，这孩儿真是一个大仁大义之人！当年，雪夜中的等待，他就看出来了，他果然有眼光哇。

梅福感动不己，背过身去，伸手拭泪。转过身来时，看到文志还恭恭敬敬地跪在地上，立马起身将文志扶起，对他笑道：“为了雕这《西湖十景》你快半年没回家了吧。我听说你奶生病了，现在工期结束了，你快回去看看吧，顺便也把你升作把作的好消息告诉你娘，她肯定会为你高兴的。”

陈文志听说奶奶病了，立马归心似箭，转身就要出师父家的大门。

师娘向前，讨好地说道：“你娘来找过我几次，我去看了你奶，平时你娘没钱用，我也给了她几个钱。”

陈文志一愣，看向师娘，师娘笑脸如花。绿豆小眼里全是讨好。他心想，师娘是个势利人，知道她爹温秀才再也没有中进士的可能，便也收敛了锋芒，对相公和相公的弟子态度都好起来了。

真是时易事移，十年河东十年河西啊。

梅福看到妻子的表现，满意地摸了摸下巴，文志这孩子有本事有出息，他娘子也看出以后多半要仰靠他了，所以才会费劲地讨好。

陈文志只好客气地说道：“谢谢师娘。”

小温柔达到自己的目的，满意地点点头。

“去吧，在家里多呆几天，我有事会叫你的。决定进城去的时候来跟师父说一声，我给你送行。”梅福语气十分慈爱。

“是！”

陈文志别了师父，一阵风地跑出去，往家的方向急匆匆去了，他心情愉快，脚步似踩着弹簧。

梅福和他妻子看着陈文志渐渐远去的身影，小温柔又旧话重提：“相公，你看文志这孩子多有出息，现在改朝换代，不能科考了，要不叫梅榜眼和梅探花也跟着你学木雕吧，梅小美是女儿家，就不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