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知道兄长的打算，娘家的光景一年不如一年，她从嫂子们的吃穿用度上也能看得出来，一件旧衣服可以穿两年，头上半年不见新的首饰，衣料也粗糙了，衣服的缝线处会有线头没有剪，这在她小时候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母亲总是逢年过节便穿新衣了，头上腕上的珠宝变换着花样戴，裙子的下摆缝满了密密的精致花纹，走一步，那花纹便像涟漪般露出来。

对于娘家的财产，她在小时候就被洗脑教育，女儿没有份，更何况，她当年不听从父母的话，与陈儒私奔，所以不管娘家有钱没钱，她都没有惦念过。

因此，今时今地，听到大哥败光了家业，她也心平气和。

李人杰叹口气，抬起头来，眼里带着某种希望，对她含笑说道：“所以，我想给文昌找一个开厂的有钱人家的女儿！”

“开厂的？有钱人家的女儿？”李翠仙有些听不懂了，她迷惑不解地看着兄长。

十年河东十年河西，当年坐着轿子颐指气使，跑到陈家村，像天神一般，要搭救她们老陈家出苦海的大哥，如今穷了。

李文昌点点头，对她唉声叹气地说道：“现在民国了，买地收租这样的生活已经不流行，也过不好了，现在只有搞工业做实业办厂的人，这日子才能越过越红火。”

李翠仙点点头，没错，儿子在仁艺厂，每个月的收入不少，可以想象，仁艺家的东家得多有钱。

这也是大哥要给文昌找个生意人女儿的原因。

她看向兄长，对他问道：“你这样说，是不是有合适的人家？”

李人杰鼻子里冷哼一声，骄傲地道：“咱们家，虽然不如从前阔气了，但是咱爹娘还有我李人杰的名气还是在的，咱们家可是书香门第！这杭州城想嫁到我们家的办厂家的闺女不知多少呢，只要我与你商量好，你没意见，我托媒人放出口信，我保证做媒的人踏破我们家门槛！”

原来如此，李翠仙笑了，没错，她哥哥当年也是中过秀才的，父亲更是中过进士，在杭州也是有头有脸的人家，因此，她微笑道：“你肯与我商量，我已经很感动了。日久见人心，这些年你待文昌怎么样，我全看在眼里记在心里，我知道你是一心一意疼爱那个孩子的，你办事，我放心，大哥，文昌的婚事，你想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听到妹妹的肯定，李人杰眼圈也红了，他叹口气，说道：“文昌那孩子吧，懂事孝顺，什么都好，就是把科考看得太重了！上一回，民国了，大清亡的那一天，如果不是文志从陈家村赶来救他一命，他早死过一回了！后来文志说科考会恢复的，他便重新有了希望，仍然天天在书房温书，等着科考恢复的一天哩。”

李翠仙听到这里，情绪渐渐低落，没错，文昌脆弱如同秋天的芦苇，是她最担心的孩子。

李人杰继续说道：“可是啊，妹妹，这等啊等，我已经绝望了，这大清，看样子，是真的亡了！科考也不会恢复了！我现在担心，如果有一天，他发现了真相，内心不再有希望，而是绝望了，我估计神仙也救不了他。”

李翠仙点点头，一颗心痛苦地揪了起来。作母亲的，也许养育孩子的方式不同，但是心愿却是共同的，那就是希望孩子们幸福。

李人杰叹口气说道：“所以我想，要想避免以后文昌那孩儿再寻死觅活，咱们必须让他尽快成婚，然后生一双儿女，男人有了孩子，就会为孩子活了，他才能找到新的活下去的希望，这样就算以后他知道科考永远不会再恢复了，我相信为了孩子，他也不会寻死觅话了，你说对不对？”

“对，一切全凭大哥做主！”李翠仙十分感动，父爱如山，兄长对文昌的深情厚爱，让她十分温暖，她的眼眶湿润了，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她压根没有想到，兄长为了文昌会想到这么远。

没错，现在看来，给文昌成家，是一件迫在眉睫，不得不办的事情了。

听到妹妹答允，李人杰欣慰地站了起来，对她笑道：“好，你既然同意，那我就去张罗了。”

李人杰与李翠仙兄妹俩商量文昌的婚事时，正是1925年，民国14年，孙中珊病逝，举国悲痛。

那一天，一大早，楼家明就开着汽车来找陈文志，面色苍白，情绪低落。

陈文志从仁艺厂的作坊里出来，腰间还系着木匠的灰色围裙，他拍打着身上的木屑，楼家明沉痛地看着他，颤抖的手上拿着报纸，对他说道：“你不要太难过——”

陈文志便知道大事不好，闪电般地伸手接过报纸，翻到头版看条就看起来，他的眼睛越睁越大，脸上都是难以置信的神情。

果然是非常不幸的消息！孙中珊先生病逝，报纸上登着他大幅的黑白照片。

陈文志的心里一阵搅痛，拿着报纸的手都在颤抖，他低下头来，沙声说道：“去年在南京城见面的时候，我看他不停地咳嗽，身体消瘦异常，就担心他身体有恙，果然，没想到，南京一见，居然成了永别。”嘴唇颤抖着，如同含了滚烫的热油，孙先生过世，庞大哥还好吗？他会何去何从？

楼家明也红了眼睛，用沉痛的语调叹惜着说道：“孙先生真是伟人，圣人，他一生为了民国奔走，鞠躬尽瘁，死而后己，不然的话，也不会积劳成疾，这这样病逝了——”

陈文志担心庞三多，喃喃地说道：“孙先生过世了，庞大哥他？”庞大哥会怎么样，他一直追随的神病逝了，庞大哥失去了目标，会何去何从？

陈文志担心庞三多，可是他却不知道庞大哥的去向，只能默默地祝福，希望他扛过这次苦痛。他相信庞大哥坚强如铁，当年，作为义和团的领袖，雪地求生，休养好之后，重回北京，却发现义和国不存在了，他没有灰心，而是去广州，找了孙先生，现在孙先生不在了，他相信庞大哥一定会重新找到自己的盟友。

楼家明抬着头，看着铅灰色的天空，喃喃地说道：“文志，要变天了。”

一阵风吹来，冰凉刺骨。

陈文志抬起头来，看着阴沉的天色，如同一块巨大的铅板，回道：“没错，很有可能要下雪了。”

家明摇了摇头，对他苦笑道：“我是说，时局又要动荡了！自从我们与孙先生在杭州城见第一面，他告诉我们把总统之位让给了袁世凯，我就一直在担心。唉，孙先生活着的时候，民国好像还不错，大家都过着自己的日子，我想，我的担心很可能是多余的，但愿我是多余的吧！”

孙先生在世，袁世凯可能还会有所忌惮，如今先生病逝了，那么这个天下——

陈文志也轻轻地说道：“大道理我不懂，我总觉得让一个旧势力的人去治理一个新的国家，不太妥当。”

他的内心七上八下，隐隐不安。

楼家明苦笑一下，伸出手，拍了拍陈文志的肩膀，对他说道：“但愿我们两个人的担心是多余的吧。”

日期：2020-11-10 18: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