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三多静静地倾听,内心十分的温暖感动,他何德何能——可是——
所以庞三多如同锯了嘴的葫芦,仍旧神经质地抽着烟,不说话。
末了,陈文志微笑说道:“庞大哥明天晚一点走,我给你和妹妹办婚事吧,你也该成个家了。”
“不行!”庞三多却“霍”地站了起来,脸上的神情无比坚定,他瞪眼看着陈文志,对他斩钉截铁地说道:“我娶文艺,就是害了她!”
陈文志征了征,心中升起迷雾,也跟着站了起来,对庞三多问道:“庞大哥,难道你不喜欢文艺?”
庞三多沉默了,心里的痛苦无法用笔墨形容,文艺就像冬天雪地里明亮温暖的房子,怎会不心生向往,怎会不喜欢?可是——
过了一会,庞三多才缓缓地回答道:“不,我很喜欢她。就是因为太喜欢,所以不能害了她。”
在很多年以前,他就知道,他的命不是自己的。所以他不能害了文艺。
陈文志心生暖意,明白过来,原来庞大哥是知道自己处境的,所以他考虑问题的角度和他是一样的。
他那么为文艺着想,就像家人一般要悉心呵护照顾她,陈文志十分感动。
庞三多看着陈文志,对他语重心长地劝道:“文志,文艺是女孩子,年纪又小,不懂事,她从小失去父亲,所以在我身上找到父亲和兄长的影子,一时产生感情也可以理解的,但你知道,我这种人出生入死,刀口上讨生活的人,是不适合成家的。”
就完这些,庞三多看着窗外嫣红如血的枫叶,内心无比伤感。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难过?
也许,拒绝温暖和爱,本身就是世界上最艰难的事情。但是做人不能这么自私自利,爱一个人是希望她幸福,而不是坑害她。
陈文志嘴巴张了张,说不出话来,因此庞三多说的全是大实话。
因此,他不知如何劝说了。
“不,庞大哥,我不怕!”不知什么时候,陈文艺推开房门大步走了进来,她站在庞三多面前,哭得梨花带雨,丰满的胸脯剧烈地起伏,就像一个泪人儿,但与此同时,眼睛却亮得如同天上的星星,熠熠生辉。
她的脸烧得就像秋天的柿子,可是她的眼神无比勇敢。她在争取自己的爱情。
庞三多又心疼又愧疚,不敢看文艺的眼睛。此时此刻,那是他一生中,唯一后悔做大英雄的时候。他多么渴望自己是一个普通人,农民,工人,或者手艺人,能够带着文艺踏实安稳的过日子,然后有个温暖的家,生一窝自己的孩子。
但是人生没有回头路可走了。此时此刻,他走的路,为的就是让天下的人有一天,能够实现这样简单的愿望:和爱的人在一起,有个家,生许多孩子。
因此,庞三多定了定神,努力笑了笑,对陈文艺劝道:“文艺,别傻了,我这样的人哪一天就死了,你跟了我,迟早会做寡妇。”这不是夸大其词,他已经死里逃生无数次了。
“不,就算跟一天,死了也心满意足!一天没跟,就会遗憾!庞大哥,你娶了我吧,我永不后悔!只要让我跟着你,不管什么样的日子,哪怕明天去死,我也甘之如饴!”
陈文艺像变了一个人,双手握着拳,身体瑟瑟发抖,却勇气地向前迈进,趋进庞三多,眼神十分的坚定主动。
庞三多征住了,他震惊地凝视着陈文艺,眼眶热热的。
她居然如此勇敢!如此深情!他再也没有能力拒绝这样温暖的诱惑了。
第二天,庞三多再留了一天,陈文志给他和文艺办婚事。
十三间门头的陈家,作为陈家村最漂亮的豪宅,张灯结彩,终于迎来了它自建立以来最大的喜事。
那一天,陈文艺求仁得仁,作为新娘子,一袭红装,笑得很灿烂,很美丽,很知足。
村里人偷偷地议论纷纷,陈文志心事重重,但是文艺却一脸幸福,她像小鸟般依偎在庞三多身边,美丽的脸笑得像一朵花。
第三天,庞三多带着文艺走了,陈文志送他们到镇上的车站。
兄妹话别。
陈文志鼻子发酸,眼圈发红,从小一起长大的妹妹如今也嫁了人,跟着她中意的男人要远走高飞了。
父母都己不在人世,唯一的妹妹也要离他远去,天地之大,如今只剩下他一个人。
文志情绪低落,只觉得凄清寂静。
陈文艺凝视着二哥,眼泪也如同断线的珍珠,纷纷落了下来。
刺骨的寒风吹着他们的头发和衣襟,十分的萧瑟。
文志痛苦地想,妹妹这一走,从此后,他的心上就系了一根线,线的一头在自己手上,另一头在妹妹身上,不管她到天涯海角,他都会担心她是生是死,日子过得怎么样?
如今时局混乱,最害怕突然有一天,风筝断了线,他想找寻妹妹都找寻不着了!
如果这样的话,他又如何对得住死去的母亲?
庞三多知道陈文志的担心,笑了笑,搂着陈文艺的肩膀,对文志说道:“文志,只要我庞三多活着一天,就会照顾文艺一天,你放心吧。”
有庞大哥这样一句话,陈文志确实安心不少。他定定神,努力笑笑,让自己低落的情绪过去,然后拿出一张纸条,递到文艺手里。文艺纳闷地接过,陈文志对文艺和庞三多说道:“如果有空,或者——”
他说不下去,只是担心地看着妹妹,庞三多是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但不是一个适合嫁配的好相公,他现在就开始担心,有一天,庞三多为了他的革命大志消失了,妹妹一个人身在异乡,无依无靠,到时候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纸条上写的是家明曾经告诉过他的上海的厂名,双鸿泰。
陈文艺明白陈文志的意思,眼泪流得如同小河。
陈文志清清喉咙,双手又像一个手艺人常做的那样,负在身后,对文艺解释说道:“这纸条上面写着我的厂名,上海双鸿泰木雕家具厂,你们得闲,请一定来上海找我!”
其实说这些话时,陈文志的内心也是无力和迷茫的。家明是和他约了一起在上海开一家木雕家具厂,厂子的名字也取好了,叫做双鸿泰,但是这家具厂能开多久,都是未知数。到时候妹妹无依无靠来找他时,他这个人还在不在上海也说不定。此外,他从来没有去过上海,只知道是一个超级大城市,大得像海洋一样,妹妹有一天来找他,能找到双鸿泰吗?
他眼圈红红地看着妹妹,心想着这一别,两个人可能就像那蒲公英的种子,随着风儿飘向远方,此生余世,再也见不着了!
陈文艺感觉到二哥的牵挂,终于明白前几日二哥反对她嫁庞三多的原因,突然放声大哭起来。
父母不在了,大哥又是这样无情无义,没有自立的本事,二哥是她唯一的亲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