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之，年少学艺时，为了学有所得，将双脚放进酒坛子里驱蚊的功夫没有白费，三天之后，陈文志拿出了一堆戏文画谱。

楼家明展开画谱，只见画的是孟晓冬的《乌盆记》，他看得赞不绝口，爱不释手，《乌盆记》讲的是苏州人氏刘世昌一日骑驴回家，因为行李沉重，便在沿途的赵大家中借宿。未料赵大夫妇见财起意，将刘世昌杀死，夺走了刘世昌的资财。又将刘世昌的血肉混在乌泥中烧成了一个乌盆。刘世昌因为思念家中的妻儿老母，其魂魄不肯离去，便附在了乌盆之中。

陈文志的画艺和他的木雕手艺一样炉火纯青，其中赵大夫妇的贪和狠摩画得淋漓尽致，刘世昌的可怜也画得历历在目，栩栩如生，而那寄生了刘世昌幽灵的乌盆，显在纸面中透出一种幽深恐怖之感。

楼家明叹为观止，他都不明白，这些神奇的画稿，陈文志是如何画出来的。

看来，中国实在是多奇才异士。

家明一边看一边对陈文志感叹道：“文志，你真是个人才啊！我看以后你不做木匠了，可以去当一个画家！你知道吗？国外有一种画，叫做漫画，漫画连起来，就是连环画，中国现在引进的连环画几乎没有，画家们用画笔来展现一个又一个故事，你现在画的就是《乌盆记》的连环画啊！”

家月抿嘴微笑，骄傲又深情地看着陈文志。

陈文志被家明夸得有些不好意思，俊脸通红，如同煮熟的龙虾。他看看自己的戏文画稿，又看看染着墨汁的双手，对楼家明谦虚说道：“家明你过奖了，这只是我雕花的画稿，每一个木匠都要会画这些花谱的。”

说到这里，文志心里情不自禁地想，如果老家的师父看到自己现在的画稿，不知作何感想？

从小到大，跟着师父学艺，伏案描画雕花谱时，从来是鱼是鱼，花是花，鸟是鸟，它们彼此孤立着，就算组成画面，也是孤独呆板的画面，没有思想没有灵魂。

可是自从他开始创作《乌盆记》开始，这些画稿便有了思想，有了灵魂，它们像流水一样，变得生动活泼起来。

山水虫鱼组成风景画，然后在风景物上多了人物，一个，两个，三个，渐渐的，他们有了表情，喜怒哀乐，一一呈现。

画到最后，陈文志发现，不是自己在画他们，而是《乌盆纪》里的人物活过来了，赵大夫妇牵着他的手，一心想隐藏罪恶，刘世昌拉着他的手央求，要他替他鸣冤，就这样，他一一在画纸上将他们的故事呈现出来。

总之，陈文志隐隐地觉得，他开创了一种新颖的雕花画法，这是木雕行业的开山之作。之前，从来没有人想过，木雕的雕花，也可以雕戏文，但是自他之手，从今往后，木雕行业的雕花内容又多了一项，那就是可以雕戏文了。

雕戏文有个最大的好处，它可以解决雕花重复的问题，增加了木雕的趣味性，生动性。

而且聪明的陈文志很快发现，雕戏文的雕花，远比从前那种呆板的没有灵魂的雕花要有意思得多，也非常的有价值有意义。它在思想上更深刻，意旨上更高远。一件木雕作品，如果雕的是戏文，那么整个作品，从艺术的角度来看，它在层次和深度上会更上一层楼。

陈文志有成就感，荣耀感。

这个时候，楼家月也挨在大哥旁边，静静地欣赏着陈文志的画稿，她钦佩地说道：“文志，从今往后，你就是戏文雕花的祖师爷。真正的天才，是开创时代的，你就是——”

这些话，陈文志似懂非懂，他只是知道，自从发明了戏文雕法之后，大小姐变得比从前更加崇拜他了。

他谦和地对大小姐笑笑，看向楼家明，想到双鸿泰今后的工作，他安排道：“家明，这还只画了《乌盆记》十分之一的曲目，我担心工期，所以你先拿着这些画稿，安排工匠，让他们照着我的画稿开始雕花吧。”

不然的话，等他全部画出来，工期只剩一个月，肯定是完成不了的。唯一的办法就是他画一部分出一部分，工人们雕一部分，画画和雕刻同时进行，这样到了最后，等他全部画完，别墅的雕花也差不多了，他再一起与工匠们完成最后的渲染与上色部分。

楼家明看陈文志《乌盆记》的画稿看得入神，陈文志第一遍与他说话时，他像聋了一般压根没反应。

无奈之下，陈文志只好清清嗓子，提高音量，对楼家明又说了一遍。

家明才如同大梦方醒，从画稿上抬起头来，对文志微笑道：“文志，这《乌盆记》太好看了！在木结构的别墅上雕戏文，这是艺术啊，具有独创的艺术！文志，你真是太了不起了！”

文志被夸得满脸通红，不过奉承话人人爱听，因此，他听得心花怒放。

家明啧啧称叹，反复看着画稿，爱不释手，他对他说道：“我刚才看画稿看入神了。陈文志，我以前只知道你是一个木匠，是个手艺人，我到今天，看了你的画稿，我才知道你是个画家，艺术家啊！我怎么才知道你的画也画得那么好啊，实在是佩服佩服啊。”

家明伸出大拇指。

文志红着脸笑，画画是木匠的基本功，他对家明解释道：“唉呀，这是我们木匠的基本功，小时候学艺，最辛苦最有趣的莫过于照着各种雕花谱临摹了，师父说，想做一个好木匠，必须学会画画，画画的水平还要不逊色于真正的画匠。”他情不自禁地想起自己小时候伏案描画雕花谱的样子，那个时候，他只有十岁左右，心里就想着，为什么雕花谱上只有菊花荷花牡丹海棠等常见的花卉呢，野菊花那么可爱，为什么没有在雕花谱上出现？以后他成功了，他一定要把野菊花放进雕花谱。

此时此刻，陈文志的心里充满了成就感和存在感，他想对老家的师父说，师父，我现在不但可以把野菊花放进雕花谱，我还可以把整部整部的戏文放进雕花谱了。

他为自己的独创感到高兴。他站在中国木雕这条历史长河里，过去几十年，他一直在这条长河里，像个孩子吸收母乳一般吸收着营养。如今他长大了，他开始回馈木雕这条母亲河，为了它的源远流长，贡献着自己的一份力量。

他感到快乐，这种事业上的快乐，是世界上任何事物带来的快乐也不能比拟的。

这个时候，楼家月看到陈文志面色苍白，双眼乌黑，知道他这些天画戏文花谱。可能接连几天几夜都没有睡觉，因此，她向前一步，深情地凝视着陈文志，心疼地劝道：“文志，现在画稿出了一部分，我们可以安排工匠动工了，你呢，这两天就好好休息，现在回房睡觉去吧。”

此时此刻，阳光灿烂，陈文志收回风筝般放远的思绪，对着大小姐微微笑了一下。

日期：2020-12-10 07: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