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含着眼泪,点点头,对儿子慈爱地说道:‘华盛,你像你爹,他一辈子也只喜欢热汤热饭。所以咱们家,从很早开始,餐餐都是热汤热饭——”
陈华盛笑起来,眼里射出星星般的光辉,双眉带彩地开心说道:“说起爹啊,我心里还真骄傲!”语气充满自豪。
骄傲?楼家月愣了愣,一颗心猛地一沉,心想惨了,如果儿子把陈艺志当成偶像一般崇拜,那么,肯定会对陈艺志的话如奉圣旨,这傻孩子,陈艺志要送他去研究原子丨弹丨,天天被核辐射,他可能都会同意。
因此,楼家月故意贬损陈艺志,她看儿子一眼,慢慢说道:“你爹有什么了不起的,他就是一个普通的手艺人,做木匠的,没什么文化,放在旧社会啊,叫做下九流。”
陈华盛笑了,对楼家月反问道:“娘,爹这样平平无奇,你会嫁给他?”
楼家月被儿子质问得老脸一热,心里有些虚,她不敢看儿子的眼睛,胡乱应道:“那是年轻时不懂事,被你爹骗到手的。”
哈哈哈,哈哈哈,陈华盛笑了,沉吟一会,才说道:“娘,你是慧眼识英才,才嫁给我爹。我以前在美国,和舅舅在一起,舅舅总是说起爹各种传奇的事情,什么利用春天的洪水巧运大圆木,在木构件上雕戏文,创业三年所得全部捐军饷,在香港泄愤雕棺材,宁肯把全身手艺带到棺材里去,也不给日本人雕东西,等等等等。那些事我听得多了,耳朵也起茧了,所以不起为意,而且舅舅这个人吧,爱编故事,同一件事,他一年前说的和一年后说的完全不一样,所以,爹渐渐就真成了一个传奇了,我也就不太相信了,但是我这次回国后,我发现爹真是了不起啊——”陈华盛说到这里,小脸已经如太阳般焕发光彩了。
楼家月不屑地扁扁嘴,继续贬损:“有什么了不起的,一个木匠能了不起到哪个地步?”
陈华盛摇摇头,眼睛像星星般发亮,对楼家月说道:“娘,你这是心口不一,爹那真是了不起!一个木匠,居然能为国出力,那是多么高的荣耀,简直是至高无上的荣光呢,娘,你看我,在英国读了三年本科,又在美国读了研究生博士,可是我呢,到现在还不能为国家做贡献呢——”陈华盛说到这里,叹一口气,抬头看看还没有西沉的斜阳,感叹道,“虚度光阴,无业游民一个——”
听到为国出力,楼家月一颗心就痛苦地揪了起来,她烦恼地说道:“什么为国出力!只要在自己的岗位上发光发热,不拖国家后腿,也算为国出力,就像娘,在家里相夫教子,保证一个家庭的正常运行,也算为国出力!”看到儿子这样崇拜陈艺志,楼家月的内心已经又烦又乱,如同一锅沸腾的粥了。
“对,娘说得对!”陈华盛笑起来,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继续说道:“在美国的时候,舅舅也是这么劝我的,他说我们中国古代的圣人说,一个人要修身齐身治国平天下,先修身再齐家,然后才是治国平天下,每个人的能力有大小,能力小的人,把自己管好,叫做修身,能力再大点,把自己家管好,叫做治家,能力再大点再大点,便为国出力,这就叫做治国平天下。舅舅说,把自己的事做好,也算是为国出力。”
楼家月没想到哥哥和自己想到一块去了,不由高兴,原本绝望烦乱的内心升起一线希望,整个人也变得愉快起来,她微笑说道:“对,我也是这个意思!”
陈华盛却抬起头来,向往地看着远方,对楼家月说道:“娘,我还年轻,总想为这个国家贡献自己更大的力量,你不觉得我能力大吗?读了二十多年的书,可不能白白浪费了。你看爹多么了不起!雕刻《和平颂》送给苏联。改善中苏关系,现在又赴蒙古去传授我们中国的木雕技艺,巩固中蒙外交,如果不是你拦着我不让我陪着去,我真想去见识一下!还有,舅舅那只送给英国女王女儿的樟木箱的陪嫁,爹也答应雕刻了,总之呀,爹是我见过的最了不起的人!”
听到儿子这么说,楼家月呆住了,这是她儿子吗,这这,这,简直是一个小陈艺志!
震惊了好半天,楼家月才缓过神来,看到已经吃得饱饱的儿子,她起身收拾完碗筷,又泡了一壶茶,端到儿子面前,母子俩一起在院子里赏花看风景。
此时此刻,暮色如同轻纱一般,笼罩四周。
陈华盛对楼家月向往说道:“我回国就是想成为爹那样的人!”
楼家月心里一咯噔,有些失望,又有些生气,她埋怨地看了儿子一眼,对他说道:“华盛,你想学雕花,当木匠?”
陈华盛笑了,摇摇头,解释说道:“娘,做手艺人需要天赋,我不是那块料,但我可以在别的方向有所发展。总之,我与爹专业不同,但我们的志向是一样的,性格也是一样的。”
楼家月听得更加生气,内心恐慌,对儿子埋怨道:“华盛,你在美国多年,你怎么一点也不像你舅舅,一点也不像我?”语气简直凌厉得有点像鞭子哩。
陈华盛笑了笑,对楼家月奉承地说道:“娘,我既像爹也像你,我之所以想成为爹那样的人,是因为我在美国多年,个中滋味实在受够了——”陈华盛说到这里,内心如同打翻了五味瓶,百感交集。
怎么?楼家月的心中升起阵阵迷雾,她表示自己听不懂儿子的话了。
陈华盛看着远处,久远的记忆如同潮水一般重新浮上心头,他情不自禁地想起自己在国外的十几年,他对楼家月说道:“娘,虽然现在我们中国人,在美国,没有人叫什么清佬,**猪了,但是中国人地位不如黑种人,是普遍存在的现象。”
楼家月一征,情不自禁地想起自己年轻时在香港和新加坡的种种往事,她曾经无数次被白种人看不起,哪怕她比她们有钱得海去了。
陈华盛继续回忆着说道:“美国种族歧视很厉害,在他们国家,白种人高人一等,他们看不起黑种人,你以为我们黄种人至少会排在黑种人前面?不,我们黄种人排在黑种人的后面!在黄种人里面,日本韩国人的地位高一些,我们中国的地位最差——”
说到这里,陈华盛眼睛红了,对楼家月感慨着说道:“寄人篱下,低人一等的生活不好过啊——”
楼家月听到这里,一阵心酸,她原以自己和陈艺志在国内过着贫苦的日子,一双儿女和大哥在美国过着人上人的生活,可以让她放心。现在看来,事实并不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