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湿暖和的脱衣间里宁静而昏暗,只有几扇长方形小窗户透出些许光亮。
毛糙厚板做成的长凳漆着红色号码,在半昏暗中若隐若现。脱衣间中央有道矮隔墙一直从入口处顶到里墙,把大厅分为两半,一半为男子脱衣处,另一半为妇女和孩子们脱衣处。这样的分隔没引起人们的惊慌,因为他们依旧互相看得见,照样彼此打招呼:“玛尼娅,玛尼娅,你在这里吗?”“是的,是的,我看得见你。”有谁在叫:“马蒂尔达,拿块丝瓜筋来,替我擦擦背!”几乎每个人都显得无忧无虑。
一些穿工作服的人在队伍里表情严肃地来回走动,维持秩序,合情合理地提醒大家必须把短袜、长袜、包脚布塞在靴子里,一定得记住自己队伍的排号和座位号码。
人们的声音不大,压得低低的。
当一个人脱得精光的时候,他才接近自己。天哪,胸毛又硬又密,那么斑白。脚指甲那么难看。光着身子的人望着自己,除了想到“这就是我”。没有别的结论。他认出了自己,确定自己就是“我”。因为“我”永远只有一个。小男孩把瘦得皮包骨的臂膀交叉在肋骨突出的胸前,注视着自己蛤蟆似的身子,心想“这就是我”。再过五十年,他要是再端详自己腿上青筋突起的血管和肌肉松弛肥胖的胸脯时,同样会认出自己:“这就是我。”
但索菲娅·奥西波夫娜却被一种奇怪的感觉所震惊。年轻人和老年人都赤裸着身子,一个大鼻子男孩瘦骨嶙峋的裸体让一个老妪见了直摇头说:“哎哟,可怜的小东西。”而十四岁姑娘的裸体甚至在这种时候还被几百双眼睛死死盯着,观赏着,老妪和老头那丑陋虚弱的裸体,引起人们虔诚的敬意;毛发浓密的男子汉那背部隆起的肌肉,女子那纤细的大腿和高耸的乳房——所有这一切,都显露出隐藏在破衣烂衫底下的人民的躯体。索菲娅·奥西波夫娜觉得,她感觉到的“这就是我”不仅同她有关,而且同全体人民有关。这是人民赤裸的躯体,他既年轻又衰老,既朝气蓬勃富有生命活力又憔悴枯萎,既美丽动人又丑陋畸形,既身强力壮又羸弱不堪,他的头发既乌黑浓密又花白稀疏。她望着自己那丰腴白皙的肩头,谁也未曾亲吻过,除了妈妈在她小时候亲过。接着她带着无限柔情把目光移向小男孩,难道几分钟前她竟把他给忘了,以喝醉酒似的疯狂扑向党卫军卫兵?“一个年轻的犹太傻瓜和他年老的俄国学生曾宣扬勿以暴力抗恶。”她想,“他们的时代还没有法西斯主义。”在她处女身上出现的母爱已经不使她感到羞怯。索菲娅·奥西波夫娜俯下身去,把达维德的小脸蛋捧在自己常年劳动的大手掌里。她仿佛感到捧在她手心里的是男孩那双温暖的眼睛,她吻了吻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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