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一多那理性与激情交融的学术个性也表现在他的学术理路和方法上。其“求真求美”的诠释学目的是建立在他关于诗歌有“意义”与“意味”之别这一认识前提上的。概略言之,诗中的“意义”相对于他所说的“真”,而“意味”则相对于他所说的“美”。为了求得古代诗歌中的“真”与“美”,他在《风诗类钞》中清楚地阐明了自己的学术理路:先从考古学、民俗学、语言学的角度“直探”诗歌的“本源”“意义”,再从诗歌“特有的技巧”把握诗歌特有的“意味”,最后从整体上以“串讲”的方式求得“全篇大义”。闻先生认为“求真”是诠释古代诗歌的第一步,没有“真”也就没有“美”可言。由于特务的手枪中断了他的学术生命,他的古代诗歌诠释工作基本停留在“求真”的阶段,他早年的学生、北京大学的著名学者季镇淮说:“总的看起来,闻先生的研究主要还在朴学阶段,尚未到文学阶段。”“朴学阶段”的主要任务是揭示诗歌的“意义”。而对“意义”的把捉又分为三个阶段:文字校勘、音韵训诂和背景说明。他在《楚辞校补》中曾分析过古诗难读的原因:“(一)先作品而存在的时代背景与作者个人的意识形态,因年代久远,资料不足,难于了解;(二)作品所用的语言文字,尤其那些‘约定俗成’的文字(训诂家所谓‘假借字’),最易陷读者于多歧亡羊的苦境;(三)后作者而产生的传本的讹误,往往也误人不浅。”有鉴于此,他给自己的古诗诠释“定下了三项课题:(一)说明背景,(二)诠释词义,(三)校正文字”。“校正文字”最为根本,它为后来的训诂诠释提供了一个可靠的文本,因而文字校勘是一切研究的基础。现在的学者大多瞧不起这种学问,甚至压根儿就没有把它当作学问,觉得对照各种版本的异同正误,是一种既无须思辨又不要才气的“笨功夫”。岂知做这种工作不仅必须严谨精细和周密审慎,而且更得有校雠学的造诣、深厚的功力及对文本的深刻理解,断不是随便什么笨汉就做得了这种“笨功夫”的。古代诗歌研究少了这层“笨功夫”,研究者就无法回到研究对象本身,就无法见到原来文本的“真面目”,闻一多不惜投入大量的“笨功夫”来“校正文字”。看看他《楚辞校补》前面的《校引书目版本表》就可知他对于校勘是多么严肃认真,校勘时引用的书目是何其广博,“载录《楚辞》全篇诸书”八种,“杂引《楚辞》零句诸书”五十七种,所引用的版本也尽可能完备,包括从敦煌旧钞残卷、宋椠明刊一直到民国铅印。文字校勘的操作过程更能见出闻一多的精审与敏锐。如屈原《离骚》中“皇览揆余初度兮”一句,一本为“皇览揆余于初度兮”,这句异文中到底有“于”对还是没有“于”对呢?我们来看看闻一多的取舍及其按语:“案当从一本补‘于’字。‘度’即天体运行之宿度。躔度‘初度’谓天体运行纪数之开端。《离骚》用夏正,以日月俱入营室五度为天之初度,历家所谓‘天一元始,正月建寅’,‘太岁在寅曰摄提格’是矣。以‘摄提贞于孟陬’之年生,即以天之初度生。‘皇览揆余于初度’者,皇考据天之初度以观测余之禄命也。要之,初度以天言,不以人言。今本下脱‘于’字,则是以天之初度为人之初度,殊失其旨。”仅此一例就不难看出,闻先生的历史天文知识何其丰富,对文本的理解又何其深刻,正是这种渊博的学识和精审的眼光保证了他文字校勘的学术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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