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十几岁跟父执亦梅先生读国文、学诗词。先生话不多,经常躺在书房阶前花影中的安乐椅上看书,顺便改改我的习作;偶然要我陪他整理古籍文玩,看他写字。有一天,他给了我一本商务印书馆王云五主编的小书,要我暇时翻翻。那本书收了《石泉书屋藏器目》等五种着录,都是收藏家登记斋中庋藏器物的名目,我一个晚上就读完了,好些字都不认识。后来先生又给了我一本《博物要览》,也是商务的丛书集成,谷应泰撰。这本书好看多了,描写各种珠玉犀象、可珍可玩的雅品,每一条都短短三两行:“紫檀乃诸谿峒所出,性坚,新者色红,旧者色紫,有蟹爪文。新者以水浸之,可染物;真者揩壁上色即紫,故有紫檀色。”先生说,这是让我学会用简洁的笔墨去形容眼前景物,以此为基础,写文章就不致累赘了。我似懂非懂,只顾读了又读,下笔总嫌不够简洁,反倒是目染日久,至今癡爱竹木玉石雕成的文玩,花掉太多心力财力!
文字以经世致用之学为根基,当然要比一味空疏虚无可取。诗词古文打底是成长的养分,更是人生文化生活品味情趣之所自;但真正足以构成实学的,毕竟不是清风明月。文章求简洁,其实也是训练思路清楚、说理明白、状物准确的法门。张伯驹先生是大词家,倚声之作自是落落有致;他又是大收藏家,偶尔写一些书画文玩考据小品,果然也是《博物要览》似的白描笔法。《脂砚斋所藏薛素素脂砚》一文直笔直书:“珊瑚红漆盒,制作精緻。清乾隆尺宽一寸九分,高二寸二分。盒底小楷书款‘万历癸酉姑苏吴万有造’。盒上盖内刻细暗花纹薛素素像,凭栏立帷前,笔极纤雅。……”英文也有这一路写法,是图录说明的文体,以简为贵;中文大学文物馆印的那部讲历代端砚艺术的《紫石凝英》处处可见:"Stone of Laokeng, in colour of bluish grey tinged with purple. With a lotus leaf serving as the ink-pool, this inkstone is exquisitely carved, skillfully rendering the leaf veins, the stems and a lotus pod"。每读到这样的文字,我都会怀念亦梅先生书房阶前的花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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