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同济大学建筑系名教授陈从周先生是中国园林专家,诗词散文都写得又多又好。十几年前我常跟他通信请益,他来香港的时候还跟他吃饭聊天。国际知名的美籍华裔建筑师贝聿铭是陈老的好朋友。贝先生是苏州人,老大回乡期间,陈老陪他畅游江南水乡。烟火小桥,长巷深院,临水人家隔河呼唤,陈老说贝先生的表情太微妙了:“我有客怀忘不得,落梅影里别江南”。
贝聿铭的老同学王大闳最近在台湾报上也写贝先生。他说,他是一九三九年二次大战期间从英国剑桥转学到麻州剑桥才认识贝先生的。他们后来一起进了哈佛大学建筑研究所,同在葛罗培斯门下读书。贝先生喜欢任何美的事物,又是个美食家,到老还念念不忘苏州的鸡头米。王大闳说,贝先生毕业之后应邀到普林斯顿大学研究弹道学,其实是研究强力燃烧弹,美国军方准备拿去轰炸日本都市的木造房子,说是比炸弹的破坏力更大。贝先生后来说:“所以我对抗日战争也算有一点小贡献。”贝先生接着在美国一家犹太人开的房地产公司做建筑师,收入不多,跟家里要两万块美金周转家里不给。
有人说:医生错手医死人大不了把他埋了,建筑师则只能劝顾客多种爬藤遮丑("The doctor can bury his mistakes, but an architect can only advise his clients to plant vines")。贝聿铭一九五一年在美国造了一幢木头小房子,据说是最单纯最优雅的傑作。欧美人大大欣赏,报刊杂志到处宣扬。可是,贝先生的父亲跑去一看,不禁大失所望,用苏州话说:“那栋房子哪能可以住人!”江南水乡人家与水为邻,贝聿铭那栋木房子却与树林融为一体,是他的乡愁的变奏曲,就像羼了太多洋水的中国语文,长衫小襟人物难免不以为然。他们舍不得垂杨夹道,粉墙篱落;也舍不得修竹摇影摇出来的文章。这是中国情怀的反射。今日文字工作者面临的正是中西文化借鑑融汇的尺度分寸:粉墙既会剥落,木头也有虫蛀,偶然缀以疏密有致的藤蔓,未必不成情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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