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来并无异样,陈丕成闪出船舱。
晏仲武低声说道:“两位大人,船上狭小,小人就不陪坐了。抱歉抱歉。”
罗大纲感激地点点头,拉起吴捷进了船舱。
二人才进船舱,两位船娘便站了起来,一个离开了席位,急切向二人走来,另一个还挺娇羞,两手扯着衣襟,显得有些局促不安。
透过烛光,吴捷发现,走过来的那个船娘年纪大些,大概三十五六,身材稍显丰腴,显然风韵犹存,但风尘气十足。这明显就是彩娘了。
站在原地的船娘年纪尚小,大概十七八岁,打扮得花枝招展。她低着头,吴捷看不清她的神色。她的打扮与彩娘相反,故作成熟装扮。这就是雲娘了。
彩娘一手拉住罗大纲,一手拉住吴捷,殷勤招待二人坐下。她边斟酒,边用银铃般的嗓音说道:
“两位大帅莅临弊船,小娘子不曾远迎,失敬失敬,惭愧惭愧。我们两位小娘特备薄酒一席,犒赏两位大帅,祝天军旗开得胜,早日杀光清妖。”
彩娘说完,端起酒盘,先请罗大纲取酒。罗大纲笑笑,却不取酒,而是一把抓住彩娘的胳膊。
彩娘猝不及防,吓得花容失色,雲娘也吓得叫出了声。
陈丕成守在舱外,十分警觉,立马冲至舱内。
罗大纲怒道:“出去!没我的命令,谁也不准进来!”
吴捷也不知道罗大纲为什么会生气。难道,两人有什么不堪回首的往事?可看样子,彩娘并未认出罗大纲呀。
哼,怪不得人们常说“**无情,戏子无义”。
罗大纲笑笑,盯着彩娘说道:“彩娘,你当真不记得我了?”
彩娘这才长舒一口气。她原以为这个太平军大将要硬来,而太平军都是无法无天的亡命之徒,不免有些害怕。既然是故人,她也就放心了。
彩娘久在风月场里闯荡,很快便转忧为喜,说道:“大帅,小娘眼拙,看着您眼熟,却一时慑于您的威严,想不起来了。小娘自罚一杯,请大帅提示一下。”
彩娘端起一杯酒,一饮而尽。
罗大纲笑笑,当众挽起左臂。那是广东天地会特有的纹身:一只蛟龙在海浪中翻滚而出。
彩娘和雲娘面面相觑,这太平军大帅竟出身于天地会?
彩娘仔细斟酌语句,说道:“想不道,大帅竟是天地会的英雄。”
彩娘语拙,停了下来,脸上重新堆出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看来,她还是没认出罗大纲。
罗大纲大失所望,挽起另一支衣袖,露出一道半尺长的疤痕。
彩娘大惊失色,凑过身子:“你是罗亚旺?”
罗大纲本名亚旺,鸦片战争后开始武装反清,并蓄发,改名为大纲。
罗大纲这才笑笑,说道:“不错。如今,我已改名为罗大纲了。”
当年,鸦片战争爆发后,不列颠舰队凭借坚船利炮,到华夏耀武扬威。林则徐在广州督战甚紧,洋人无隙可乘,改率舰队北上,连克沿海重镇,直抵天津大沽口外,威胁京师。
道光帝见状,不敢再言战。大臣纷纷转向投降派,不断参劾林则徐,认为林则徐误国可诛。
道光帝顺水推舟,将林则徐革职下狱,最终罚戍新疆。一代忠臣就落得这样一个结局,实乃华夏之悲,亦堪称千古奇冤。
林则徐罢职后,主持广州战事都是些庸碌不敢战的满大臣。广州战备松懈,被不列颠人攻破。
官员怯懦,而民心不服。罗大纲等民间团勇仍然顽强抵抗英军,在三元里等地屡败英军。不过,团勇武器简陋,组织涣散,在英军、汉奸的分化瓦解、严厉打击下,最终土崩瓦解。
罗大纲那时作战英勇,一只胳膊中了枪伤,而英军及汉奸搜捕甚急,不得不躲在名妓李彩娘家中。
彩娘不惧危险,毅然救助落难的罗大纲。两人由此生出感情,算是生死之交。
罗大纲是团勇头目,被英军和游戏好友搜捕,又是天地会头领,为官府通缉。他不想连累彩娘,伤势稍好便离开了彩娘,回到广东内陆。
他乡遇故知,一向豪迈的罗大纲也激动得热泪盈眶。罗大纲问道:
“彩娘,多谢你当年救命之恩。要不是你肯收留我,我罗大纲哪有今日?”
彩娘止住泪水,说:“大帅是英雄豪杰,虽然一时落难,也是为国杀贼。小娘能帮大帅一分力,是小娘前世修来的福分。”
罗大纲握住彩娘的手,说:“罗某当时无能,自身难保,亦不能为彩娘赎身。我后来派人过去赎你,或被清妖捕杀,或无功而返,真是惭愧。”
正如罗大纲所说,他后来曾派人潜入广州,希望为彩娘赎身,都未能成功。
这当中另有隐情,一方面,清廷防范甚严,另一方面,李彩娘知道罗大纲是江洋大盗,不肯再随他冒险。
李彩娘也不好点破,只是说:“终究是小娘没福分,不能早日侍候大帅。”
听她的话意,似乎是想委身于罗大纲了。吴捷看了眼罗大纲,发现他脸上闪过一丝喜色。
罗大纲说:“今日得遇彩娘,也是上天赐福。若今后能和彩娘长相厮守,也是一件美事。只是罗某一介草莽,年已五十,深恐彩娘嫌弃。”
李彩娘脸上红晕,羞得低下了头。那雲娘始终一声不吭,此刻也盯着罗大纲,好奇地瞅着他,像是要打量出来什么似的。
吴捷见状,心里已知一二,趁机撺掇道:
“罗大哥一世英雄,李彩娘色艺双绝。如今,两位故知在这临资口偶然相遇,岂非天意?所谓美女配英雄,两位若能结合,必成神仙眷侣。彩娘,你就从了吧。”
李彩娘满眶热泪,说道:“小娘风尘中人,又已年老色衰,承蒙罗大哥不弃,小娘感激不尽。今后小娘甘愿为罗大哥做牛做马,诚心侍奉罗大哥一辈子。”
如今兵荒马乱,李彩娘得以投靠罗大纲,从此一切都有了着落,也不失为一件美事。
四人又齐喝了一杯酒,气氛更显融洽。
过了一会儿,罗大纲像是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问彩娘道:“彩娘,我记得你有一个姑娘,当时六七岁,如今应该也十七八岁了。我斗胆猜一下,可是眼前这位雲娘?”
那雲娘脸上一红,“咯咯咯”地笑了起来。
彩娘笑了笑,说道:“正是雲娘哩,正名叫李雲。雲娘,你还得感谢罗大帅呢。当年你到了缠足的年纪,为娘正要给你缠足,大帅力劝不可。你当年免了缠足的苦,如今又是天足,能跑能跳,还不赶紧谢谢罗大帅。”
自明清以来,女性缠足便成为一项陋习。在时人的畸形审美下,女性以“三寸金莲”为美。李彩娘虽是广州名妓,却是天足,虽然即使色艺双绝,终究没能成为“花魁”,至今引为憾事。
李彩娘世代贱籍,到她这一代,终于混成了名妓。她一心想让女儿超越自己,最后寻个体面人家。当时体面人家的女儿,若非缠足,也很难嫁得出去。
李雲自小在风月场中长大,十分乖巧。听过彩娘的暗示,李雲立马端起酒杯,不卑不亢地说道:
“小女子敬罗大帅酒,若非罗大帅,小女也要像其他女子一样落下终身残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