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外婆跟我祖母从来没见过面,她们之间却礼物不断。
住在安徽合肥的外婆常常给住在上海的祖母送礼,腊肉、腊鸭、咸蛋,都是花功夫搭时间精心制作的。祖母也送过几块衣料给外婆,其中有一块丝绒,两块锦缎。那块丈把长的丝绒真是好看,触感绝了,如同最温柔的歌喉唱出的旋律,触摸着你裸露的知觉。后来我在洛杉矶的亨廷顿图书馆看到名画《蓝衣少年》,那少年穿的蓝衣,就是那种深邃柔情的蓝。但你若把那块蓝丝绒拿起来,对着光一看,就坏事了:蓝丝绒成了夜空,光线穿过无数细小的虫眼,看上去繁星满天。
丝绒是我姑姑离开上海去台湾之前留给祖母的。姑姑留下的东西够开一个精品店。
她和姑父去台湾是一九四九年春天,告诉祖母他们来年的阴历年会回到上海过,所以她把大半个家都留给了祖母。谁也没料到那就是姑姑和祖母的生离死别。一年年的等待,人是耐心的,虫子却很繁忙,在丝绒上化蝶、产虸,一代代繁衍生息。细想起来,虫吃丝绒也没什么不对,纺成丝绒的丝最初是由那种叫作桑蚕的虫子吐出的,最终由另一些虫吃下去,也是一次次蜕变,终将也要破茧成蛾,也是一个个轮回往复。
直到长辈们突然发现,做件新衣是很奢华的事,祖母才启开姑姑留下的箱子。因为姑父是美国培养的第一代国军飞行员,去台湾之前已经是飞行中校,所以箱子里盛满舶来品,香港衣料、美国毛线、法国香水,还有口红、蔻丹,最让我难忘的是那些蕾丝花边,它们好看得要命,极致地精细,我六七岁的手一上去就显得粗坯。它们质地似虚似实,一触即化,慢说当年,就是放到现在,也都是华伦天奴水平。童年的我,只要祖母一背身,马上就拉开五斗橱抽屉,翻出一件件精品,为了向自己证明,那种充满精品的生活确实在这所房子里存在过,而且,隔着海峡,它也正与我们买大米搭红薯干的生活平行地存在着。我记得那个深红色的皮匣子,里面有十多个小格,每个小格放着一瓶指甲蔻丹,是各种色调的红色,从深红到浅粉……当我的猎奇探险更深入一步时,我将小瓶子拧开后,发现瓶中的液体已经固化。祖母把所有的香水都送给了我母亲。香水都盛放在水晶瓶子里,在母亲的衣柜里一年年地蒸发,香水的颜色由浅而深,最后色如琥珀。母亲从来不舍得用它们,也许觉得那种芬芳是与大众为敌,所以她把它们一直深藏,像藏闺中秘宝。一九八○年代末,我留学美国之前,她把一个颇大的水晶瓶隆重地送给了我,盛装在里面的液体色泽更陈了,四分之三已经挥发出去。也是啊,离姑姑远行,已经四十年了。我打开瓶盖,曾经曼妙的香气早就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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