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军医四下张望了一番,只疑心隔墙有耳,于是落语极低极低。
“不是下毒,却比下毒还要歹毒!”
萧子窈听罢,于是眉心一紧,心下恨意更浓。
那军医道:“我切开了五少爷的肠胃,却见那肠胃的肉膜有些糜烂,但又很新鲜,不是病理所致。又见他牙龈鲜红、舌苔白厚,这是多食了消炎阵痛药与维生素的缘故。再一问卫兵,更知五少爷先前似乎是受了风寒,便要了许多阿司匹林来吃。如此一来,一切便说得通了!”
“请您说得仔细些!子窈愚钝,实在听不出其中的莫测!”
那军医瞪大了眼睛。
“是药三分毒!消炎阵痛药中含有镇定剂的成分,佐以维生素更能加大功效,如此搭配着吃下,人便会感到乏力晕眩,自然像是受了风寒。若此时误以为是寒症,再佐阿司匹林吃下,便会要了人命!”
“消炎阵痛药佐以阿司匹林,极易导致肠胃出血。维生素佐以阿司匹林,又会加重药物对肠胃肉膜的刺激。我又听说这几日五少爷总吃汤圆,这糯食本就不容易消化,一来二去,肠胃自然承受不住了。”
“只不过,五少爷一开始应当只是些微的出血,仍是有一线生机的。但他忍着不说,等到出血愈严重、更止不住了,他适才开口求救,却也太晚太晚了…
”
萧子窈直觉不寒而栗。
她颤着嗓子,又问道:“那消炎阵痛药与维生素又会是从何而来?”
那军医有些迟疑。
“时间上很不好说,也许五少爷已服药短则七日,长则廿日。至于服食的办法就更不设限了,直接吞服与混入饮食之中并无二致。”
说罢,更躬身拱手,“……六小姐,尸也验过了,还是早些将五少爷入土为安罢。”
萧子窈怔忪的点一点头,再一拂袖,便将人遣走了。
只因着实在无心再做他想,她便不曾唤来鹊儿送客。
萧子窈彻彻底底的瘫倒在了座中。
倘若依着萧子任的死因看来,也许无人不是凶手了。
萧子任先前是跟着梁延饮食的,更出入梁府,如此,梁家便洗不清干系了。
然,近些时日,萧子任却是押解在帅府里度日的,如此,又岂不是灯下黑了?
机关算尽,算不尽。
举头三尺的绝非什么神明,却是铺天盖地的天罗与地网。
萧从月死在这罗网之下,萧子山、萧子任也不例外。
至于她萧子窈,更无法逃脱。
天色兀的暗了下去。
山雨欲来,风也满楼。
这一遭倒春寒来得煞气十足,白雪飞倦了,竟要砸些冰雹下来。
萧子窈只听着那子丨弹丨似的炸响,起先时候还以为是暴雨,谁知,打眼一看,立刻大惊。
却见那铜钱大小的冰弹落落的从天而降,仿佛撒豆,更像是枪林弹雨。
萧子窈不假思索的冲出了屋子。
她看着那狼藉一片的园子,只失措的大叫了起来。
“沈要,你在哪里!”
落冰之声好似枪声,那她的呼唤便微不足道了。
那呆子好笨,简直傻乎乎的,万一他当真去寻了什么窝棚睡下,这会儿若是被冰雹砸坏了,又该如何是好呢!
萧子窈于是不遗余力的叫道:“沈要!你快回来!我不生你的气了,更不会不要你了!沈要,你到底在哪里!”
然,一切了无人应。
萧子窈兀的横下了心来。
她只兜手护住了头脸,便不管不顾的奔出了廊下。
“沈要!沈要!”
她的衣装很单薄,肩量也瘦弱,那密密麻麻的、霰弹似的冰雹砸落在后脊之上,根本疼得要命。
一树树的山茶倒了,萧子窈一见,便不由得哽咽了起来。
她于是朦胧着眼睛,远远的看向了那仔鹿的窝棚去。
“沈要?”
萧子窈失魂落魄的唤道。
——仍不得回响。
真可笑。
她分明吃着痛、找遍了西院上下,却左右不见他的影子。
许是恨起了她来,一气之下,便一走了之了罢?
这样也好。
无他,无意,更无忧了。
萧子窈怅然的转过了身去。
谁知,竟是此时,身后顿有呼声渐近。
“六小姐!”
萧子窈掩着头脸,便看不清那来人的模样。
却见一袭黑衣一下子遮天蔽日的罩住了她,只一瞬,她便被人紧紧的拥住了。
“子窈,我在,我在这儿……”
她只隐隐的听得沈要那喑哑的嗓子,一声一声的磨在她的耳畔,似情话。
“……六小姐,那冰雹打人好疼,您难道不疼?
”
萧子窈嗫嚅道:“呆子!我当然疼了,疼得快要哭出来了。”
沈要于是护着她,更将她接进了房里去。
萧子窈甫一掀落那黑衣,便瞧见了一双沉寂寂的眸子。
他的模样有些狼狈,头发泞湿了一半,衬衫也浸了水渍,裤子上还沾着几根稻草,脏兮兮的。
她一旦盯得久了,沈要便轻声道:“六小姐,您不用担心,方才那一件外衣是干净的……”
萧子窈不由得凝眉道:“你觉得我嫌弃你?”
沈要默不敢言。
萧子窈一见他如此,便气鼓鼓的骂了起来:“你简直笨死了!但凡是我讨厌的人,哪怕衣装再靓丽整净,我也不愿意挨着、碰着。你究竟听明白了没有!
”
沈要低低的哦了一声。
萧子窈简直气不打一处来。
她便上前去拽他的衣领,很是轻易的拿下了他。
“沈要,我要你。”
萧子窈恶狠狠的说道,“所以,你要不要我?”
她简直是恶女,威逼利诱、软硬皆施。
谁知,却见沈要目色一沉,又默了片刻,适才吃力的开口道:“不管我有多下贱、多不齿,六小姐都肯要我吗?”
“都要。”
他直觉有些心痛。
欣喜只有一瞬,转瞬即逝了,便裸出了满心的千疮与百孔。
一切肖想近在咫尺,可她却远了。
沈要于是颤声道:“子窈,那你答应我,无论如何,不要拒绝我、不要抛弃我、不要离开我。”
萧子窈娇笑道:“这有何难?我答应你就是了。
”
沈要笑得有些苦涩,只小心翼翼的环抱住了她。
她也许不是故意撒谎的,可他知道一切只是虚妄。
一命堪比纸薄,一诺却重千金。
她还不懂,什么一眼万年、什么一往情深,一旦放在了谎言之前、诺言之前,便都显得太轻易了。
萧子任的尸首也是从偏门抬出去的。
府中不曾备下白纸铜钱,莺儿便空着手,追着那瘦瘦长长的棺材哭了一路。
萧子窈隐隐的有些不忍,却再也落不下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