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线上溃退下来,马得胜和孙占元发了五百多块钱的财。两支快枪,几对镯子,几个表……都出了手,就发了那笔财。在城里关帝庙租了一间房,两人享受着手里老觉着痒痒的生活。一人作了一身洋缎的衣裤,一件天蓝的大夹袄,城里城外任意的逛着,脸都洗得发光,都留下平头。不到两个月的工夫,钱已出去快一半。回乡下是万不肯的;作买卖又没经验,而且资本也似乎太少。钱花光再去当兵好象是唯一的,而且并非完全不好的途径。两个人都看出这一步。可是,再一想,生活也许能换个样,假如别等钱都花完,而给自己一个大的变动。从前,身子是和军衣刺刀长在一块,没事的时候便在操场上摔脚,有了事便朝着枪弹走。性命似乎一向不由自己管着,老随着口令活动。什么是大变动?安稳的活几天,比夜间住关帝庙,白天逛大街,还得安稳些。得安份儿家!有了家,也许生活自自然然的就起了变化。因此而永不再当兵也未可知,虽然在行伍里不完全是件坏事。两人也都想到这一步,他们不能不想到这一步,为人要没成过家,总是一辈子的大缺点。成家的事儿还得赶快的办,因为钱的出手仿佛比军队出发还快。钱出手不能不快,弟兄们是热心肠的,见着朋友,遇上叫化子多央告几句,钱便不由的出了手。婚事要办得马上就办,别等到袋里只剩了铜子的时候。两个人也都想到这一步,可是没法儿彼此商议。论交情,二人是盟兄弟,一块儿上过阵,一块儿入过伤兵医院,一块儿吃过睡过抢过,现在一块儿住着关帝庙。衣裳袜子可以不分;只是这件事没法商议。衣裳吃喝越不分彼此,越显着义气。可是俩人不能娶一个老婆,无论怎说。钱,就是那一些;一人娶一房是办不到的。还不能口袋底朝上,把洋钱都办了喜事。刚入了洞房就白瞪眼,耍空拳头玩,不象句话。那么,只好一个娶妻,一个照旧打光棍。叫谁打光棍呢,可是?论岁数,都三十多了;谁也不是小孩子。论交情,过得着命;谁肯自己成了家,叫朋友楞着翻白眼?把钱平分了,各自为政;谁也不能这么说。十几年的朋友,一旦忽然散伙,连想也不能这么想。简直的没办法。越没办法越都常想到:三十多了;钱快完了;也该另换点事作了,当兵不是坏事,可是早晚准碰上一两个枪弹。逛窑子还不能哥儿俩挑一个“人儿”呢,何况是娶老婆?俩人都喝上四两白干,把什么知心话都说了,就是“这个”不能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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