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这里,我不禁伤心起来,在那里大放悲声。弄得这一帮捉刀杀牛的人,一个个在那里面面相觑。最后还是你姥娘她爹,也就是我的大哥了,这时站了出来,与我约法三章,才将我放了过去,允许我告别故乡,他们好安心剥牛。对他们有利的一个建议,反过来又成了他们控制我的一个手段和前提。自己放遂自己,还要得到他们的批准。在我们故乡里,你呆下去的结果不是死不活,当你要离乡而去的时候,也是困难重重,约法三章。当然,这种困难的本身,反过来又增加了背离的魅力,这又是他们始料不及的。牛跟我没关系了,故乡跟我没关系了,我离开了它,谁知它身上又闪射出了雾团一样的魅力。雾中看花,就像灯下看美人,我离开了你,我又开始想念你,同时我也不能便宜了你。当初你们对我设置的困难和障碍越大,现在的反弹力就越大。这也是我离开故乡这么多年为什么这次又借同性关系者回故乡的浪潮也跟着他们卷土重来的根本原因。平反,翻案,大闹一通,按说不是我老三干的事呀。我老三什么还没有见过?这样做的本身,不也是一种庸俗和把自己混同于一个普通老百姓了吗?它跟当初我告别故乡的初衷可大不相同和背道相驰呀。告别时他们不理解,卷土重来他们就理解了吗?不是一场闹剧吗?但是我没有办法,是雾和雨,雷和电,大地和蓝天,小草和鸥鸟,是一股风,是一口气,把我神使鬼差地给召唤回来了。你还真有些魅力嘛。你是狐狸精吗?你是冯·大美眼吗?是你的魅力引起了我们的卷土重来和要将世界翻一个底朝天。我可不是异性关系者,我连同性关系者都不是──我今天这是怎么了,我还得不时地提醒自己吗?日子越过越倒转吗?也许我就是老了吧。从某种意义上说,我倒真不愿意活在现在了,这样闹下去有什么意思呢?我倒愿意活在过去,活在我的回忆中。现在的时间倒是离我越来越远,过去的时光倒是在我面前越来越鲜亮,脚步声越来越明显,「咚咚咚咚」的脚步声,震动着大地和六指的剃头汤。听,他们来了。但等他们真要来了,我又感到害怕了。他们正在迫害我呀。他们要跟我约法三章。两章都不行。那么你们为什么不约九章呢?九章才显得有文采和有光芒啊。大哥跟我约的三章有:一、离开故乡就是离开故乡,从古到今,离开故乡的多了,你不是头一份,也不是后无来者,女地包天花木兰还代父去从军呢,这也不算什么;走就走了,走之前就不要再搞什么告别仪式了。弄得悲悲切切的,容易给人一种错觉,好象你的去国和去乡不是自愿而是我们迫害造成的一样,这不光对我们的形象不利,就是对你,和你背井离乡的初衷,不也大有违背吗?这些就不要搞了。当然,我们这么建议,都是为了你好。你可以听,也可以不听,这是你的自由也就是你常所说的人权。但这个世界上有你的人权,也得有我们的人权,如果你要搞这些,我们也不怕,但你必须按照法律程序提前申请。我们可以调马队嘛。我们怕它个啥子哟。──说到这里,你的大舅爷,还故作轻松地睨了我一眼,将身子仰在了被垛上,将二郎腿架在那里摇,观察我的反应。二、临走之时,即不搞仪式,这里也包括我们所说的条二个问题:走就走了,也不要开新闻发布会,搞接见记者之类的活动了──「仪式」一词的含义包括任何的公开活动。你从打谷场可以路过,但请你不要停留,不要回答记者提出的任何问题。同时你还要记住,这里也包括不要搞其它类似接触记者和散发消息的活动,譬如就不要搞什么书面发言了。想钻我们约法之中文字上的空子吗?做梦去吧,早给你提前堵上喽。有话没有了?有话就在这里说。说完,倒干净再走。在这里说还不算违法,一出这个屋,咱们可就军中无父子和军中无戏言了。你可以保持沉默,但你出门说过的每一句话,都将作为法庭的证言。看着现在我是你大哥,违背约法三章我们可就不算亲人了。那时再在一起亲也没意思了。当然这还不是第二法的最关键所在。当你离开的时候,不让你开记者招待会,我们跟你约不约,我们都有办法;问题是当你告别故乡之后,我们手里的风筝线断了,你的人生交到你自己手里让你把握之后,这时你开不开记者招待会,可就在你自己的品质和信誉了。你在这说好的,不开,不在我们的打麦场上开,但当你到了新的故乡之后,在新的打麦场上,你又开了,开了不是说你新的故乡好或是不好──你倒也不下车伊始,但你为了讨你新故乡的欢心,开始控诉起你旧的故乡,这就没有意思了。这就有点像刚娶了一个新姨太,在床上诉说你旧老婆的种种丑事和见不得人的情形,是世界上最不道德的事情一样。一个人和一个有夫之妇上了床,还在那里刨根问底问她以前在床上对丈夫的感觉──问是可以的,问题她也回答了,这就不道德了吧?人家绿帽子都毫不知觉地让你们给带上了,还不够,还在那里像两个魍魉一样躲在阴影里对人嘲笑一番,你们自己的羞耻感哪里去了呢?我们说的,主要是这个意思。离开故乡之后,也不要开任何形式的记者招待会,不要发言,不要有任何拋头露面的动作或者干脆连想法都不要有。最好让世界上的人,都有这样一个错觉,老三怎么不见了?老三就真的从此永远不见了。这样我们才放心,才可能放你走。这是二。三,你不是要告别故乡吗?你不是在故乡活腻了吗?你不是要换一种活法吗?你离开故乡之后,就永远不要再回来。你和故乡从此两不知。你和故乡就这么断了线。你干脆就忘了我们,我们也忘了你。故乡就从来没有你这么一个人。你到外面之后,不管是对人口头说,或是填表填到籍贯这一栏,都不许再提和再填延津。从此延津和你一刀两断。小刘儿倒是在文章中不断写到延津,延津也因此越来越出名了,但这个跟你老三没有关系。你也不要因为你曾经是他的老舅爷,还要拿延津说事。小刘儿和你有什么关系呢?不是一切都斩断了包括任何的亲属关系吗?你要这么做,纯粹是为了给曾经是你重外甥的脸上和作品上抹黑。到时候小刘儿再到法庭上控告你,我们可就管不着了。既然你告别了故乡,你就像蛇钻进了竹筒子一样,永远不能再回头,你还要做好这种思想准备哩。世界上的人都有故乡,没有一个出处他和世界都相互不放心,现在好了,产生了一个意外,产生了一个没有出处的人。你在世界上还真是卓尔不群。我们倒是在不经意或者如你所说的迫害你的情况下成全你了。呜呼。就是这么三条。希望你能答应。你答应了,你就可以马上走人;你不答应,你就别想动窝。现在一切主动权都还在你手里,但请你注意,现在在你手里,停一会可就不一定在你手里了。当然,我们也不会对你赶尽杀绝。活路还是要给人留的。如果你走了,有约法三章箍着,就好象一个潜在的政敌突然逝世了一样,我们会大松一口气;在这种轻松的气氛下,我们一边放心地剥着牛皮,一边还要在你的尸体前,献上一段美丽的悼词。悼词可以由秘书长刘老孬来念嘛。我们有这个有利条件。虽然你们之间身份悬殊太大,死者和生者八竿子打不着,但既然人已经死了,让秘书长作为亲属出现,别人也不会说出什么。悼词曰:刘家老三者,年四十四,字蝌蚪,淑质贞亮,英才卓跞。初涉艺文,升堂睹奥;目所一见,辄诵之口,耳所暂闻,不忘于心;性与道和,思若有神;弘羊潜计,安世默识,以衡准之,诚不足怪。忠果正直,志怀霜雪;见善若惊,嫉恶如仇;任座抗行,史鱼厉节,殆无以过也。鸷鸟累百,不如一锷;使老三立朝,必有可观。飞辩骋词,溢气坌涌;解疑释结,临敌有余。不管任何人,只要得老三,如得龙跃天衢,振翼云汉,扬声紫微,垂光虹霓,足以昭近署之多士,增四门之穆穆。怎么样,我们这鉴定作的还可以吧?对于你出门在外,到异地异乡去寻找工作,不会有大的坏处吧?大哥就是这样,大哥做到仁志义尽;临走之时,我们只说好的,不说坏的。你敢说你在日常生活中就没有缺点吗?你是一个完人吗?人无完人,金无足赤,但我们不说缺点,我们就是要把你打扮成一个完人和足赤。当然这也不是纯粹为了你好,为了你好谋生和好找工作,我们还没有那么没心眼和那么善良;我们这样做的目的,是为了给你和世界造成一种假像;让你觉得自己还真是一个人才,真是一块料;让你不知天高地厚;对用你的工作单位呢?让它一开始不知道你的底细,以为是个人才,人才难得;到了末了,才知你是一个草包,这时对你的失望,他们会把对整个世界的气,都撒到你身上,藉以摆脱他们的责任和选人的无能。你在我们这里祸害了半天,现在也借这个鉴定到别的地方去祸害祸害别人去吧。你在我们这里上演了一场悲剧,到别的地方,也重演一次这样的悲剧吧。任你折腾千里,逃不出我们的手心。以为风筝线断了吗?仍然在我们手里攥着呢。千军万马之中,我们取你的首级,如囊中探物。上路吧小子,你和我们,从此一笔勾销。你出门不要回头望故乡,你不认识我们,我们也不认识你──这又是多么好的歌词;我们就是在集上碰面,也是相见不相识,形同路人。还要做小儿女态吗?有那个时间和必要吗?这一套都显得过时了。我们说了这么多,你还有什么话说吗?他们这时虎视眈眈地望着我。我这时哑口无言。我觉得他们说的还真是透彻,他们把话都说尽了,说绝了,我还说个什么?但他们还是忽略了小小的一点,他们也是聪明反被聪明误,最后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我可以答应你们的一切,我可以在你们背着我搞出的三章上签字,我可以保证我不违反这一切;这你们可以放心和轻松了吧?但你们还是忘掉了小小的一点,我可以保证我自己,保证我自己不变化,但我不能保证历史。谁能保证历史会永远不变、永远按照你们的思路去发展呢?你们就能够保证历史吗?你们的目光也太短浅了。我们在历史面前算什么?就是大海里的一滴水,就是大槐树下的一只小小的蚂蚁,就是草原上一棵无人知道的小草,就是大雨滂沱后的一团乱泥。我可以保证我在常温下不变化,但是如果历史和天气、大海和草原,雨和雪,风和霜发生了变化,我们该怎么样呢?人在历史和天气、时间和空间面前,看似一个活物,其实算得了什么呢?胳膊扭不过大腿。大海扬波,水珠能不跟着翻动吗?大树被雷劈了,能不涉及到蚂蚁吗?风吹草低,牛羊纷至沓来,它要低头吃我们,我们能有什么办法?我可以卧薪尝胆,但我不敢保证历史。他们看似聪明,一切都想到了,但到头来还是显得幼稚和稚嫩啊。他们不知道世界还存在这样一种辩证法:保证不变就是保证变,承诺了一切就等于什么都没有承诺。他们也是工人阶级后院粪堆上的鸡。他们自以为得计,在那里把陷阱给我挖好了,岂不知这个陷阱到头来装的是他们自己。历史就是一出戏,怎么不允许急转弯和底朝天呢?舞台下几台马灯,还有戴着毡帽的老头在那里卖瓜子和核桃仁呢。我吃着瓜子和核桃仁,一言没发,就在他们的约法三章上签了字。他们放心了,乐了,以为我上了当,他们可以安心地去剥牛皮吃牛肉了。我微笑着走了。这时他们又把我的微笑看成了傻笑。我傻笑着离开了戏院子和打麦场,把欢乐留给了他们。到头来怎么样?我承诺了我自己,我在没有违反我道德和人格、信誉和诺言的情况下,百年之后,又随着同性关系者回故乡的热潮回来了。我是说过故乡跟我已经没有关系了,我永远不回故乡了,我真的去国和去乡了,但是现在历史发生了变化呀。故乡已经是非故乡了。我可以不回故乡,我还不能随人回我的非故乡吗?我回非故乡,就是不回故乡。过去的故乡对我毫无吸引力,我见了它就没得恶心;但现在故乡日新月异地发生了变化呀;故乡可以不去,世界的陌生之地也不让我去吗?当时你们的条件,不就是让我去陌生的地方吗?我没有违反协议,违反协议的是你们。我的娘和哥,我的外甥和重外甥及你们的子子孙孙们,你们也是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你们把我和历史玩到了一块。你们可以玩得过我,但你们玩得过历史吗?我是谁?我是历史的代言人和历史发展方向的代表者。我就是历史。当然,在我为自己和为你们充当历史的时候,我所吃的苦和受的罪,一肚子苦水,竟也是三天三夜说不完哪。这些暂时不说也罢,等我将来写回忆录的时候,我再尽情地叙发吧。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我比起历史的许多伟人,我所受的这点苦,又算得了什么呢?但从这一点出发,在历史发生了变化也就是我发生了变化的时候,我敬请你们也不要把我当成过去的白云苍狗、过去的炊烟和老三了。你们也不要拿我的谦虚不当回事。说到底,我还是一个不太注重历史的人,只是被你们逼得没有办法,才这样不得已而为之。我日常重视的,还是潜存在生活中的、不被常人重视或容易忽略的富于诗意的东西,这才是支撑我活下来和继续活下去的最根本之所在。理论是灰色的,生活之树常青。日常中枯燥的,诗意是支撑我们的酒精。我是一本打开的大书,这话多么富于性感和有令人想操刀一快的感觉啊。三月不闻肉味,三月不知酒醉,卧薪尝胆的我,就该掩面啼哭了。没有醉酒的人,不知灌了黄汤挺尸去的必要;不喝得打了开,不知喝滑了口哪里收得住的感觉。告别和返回故乡都没有意义,它的意义仅仅在于这些告别和返回──你告的和返的有没有诗意。我知道你姥爷最后成了一个欧洲学者,欧洲学者在研究东西的时候不都是死心眼和爱钻牛角尖吗?我现在也学你姥爷一次:我在历史的长河里重视的是诗意而不是意义。理解了它们之间的区别,也就理解和把握了世界上的一切。它也许是没有意义的,但它是富于诗意的,我觉得这本身就是最大的意义了。人生自古伤离别,我要在我百年之前离开和告别故乡的时候,借这个机会,搞得它既有意义,又有诗意。我要一箭双雕,一石双鸟,以给我以后的卧薪尝胆和漫漫长夜增加点干粮和水。有了干粮和水,也就儿行千里不担忧了。故乡,在我离别你的时候,你可以拒绝我的一切,但不要拒绝赋予我诗意吧。果然,故乡没有拒绝和辜负我。或者说,是我把这个离别搞得有声有色,千古绝唱,和故乡没有什么关系;故乡在这里只是一个载体。在这个故乡我是这样,其实换个地方我也一样,客体在我面前已经没有意义。在田野上和大漠上唱歌的,只有我一个人了。或者干脆连人也没有了,只有声音、云板、二胡或者琵琶。大漠炊烟直,长河落日圆。这时哪里有人呢?人在这样的情景面前,已经不算什么了。人对于艺术,已经越来越不重要了。什么性格、人物、典型和经典,在我浩瀚的心海面前,显得多么肤浅和不重要。重要的是情绪,是心绪,是离别和伤怀,是永远得不到的团圆和永远打不开的身体和书。小刘儿的书为什么还有一点点取之处呢──当然从整体上来说那也是些肤浅和照猫画虎之作,要说还有什么可取之处,也就是在他的书里面,所谓的人,竟都全部变成了符号。历史发展到这一步,在讲天赋人权的时代,是不容易的。是化了许多鲜血和代价的,在这一点上,我们爷儿俩的心思倒有些相通。世界上相通的人,已经越来越少了。当然,我们俩的相通,也是表面上的相同:只是意义上的相通,而不是在诗意上的相通。但能达到这点共识,在世界上已经很不容易了。为了这个,小刘儿,我亲爱的重外甥,我们拉拉手吧。他拉了拉我的手。他的手还真是湿漉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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