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福海的家坐落在一个高坡上,是一幢黑黢幽暗的大房子。那房子简直就是个放大了一千倍的木头匣子,而且是用无数块千年硬木板做成的木头匣子。
车子快驶近冈古拉场部时,直觉告诉我,我这是来到了天地的尽头,真是一派无边无际的落寞寂静啊。环顾四宇,浅灰色的阳光在无聊地晃来晃去。我只能听到自己在喘息,听到场部空地前那几棵高耸的白杨树在叹息。还有一种声音是间歇发出的,你无法找到它的声源
,但它又无处不在。那是某一片树皮、某一块铁板、某一摞砖块、某一条出头椽子或某一根废弃了的烟囱……被冻裂时发出的“咔咔嚓嚓”声,一种很清脆,又很细微的声音,在天地间此起彼伏着。
这一天,走一路,我们几乎没遇见一个活人。路旁偶尔才会出现一两个散放的家养驼群,三三两两地,站在一望无垠的雪地中傻呆呆地迎送我们。很多很多年前,我随老爸上这儿来过一次。也许因为那会儿小,心里关注的取向不同,那一回,我并没有感到这样的紧张和窒息。也许还因为季节不同,那回是深秋,多彩。而这一回的雪,既制造了无边的统一和单调,却也覆盖了它原有的荒芜。只是它实在太悠远了,地平线总是在那永远到达不了的地方发着光。一开始,一马平川,什么都没有。行驶了三四个小时后才开始出现一些起伏和沟坎,然后又是什么都没有,最后出现两三片不大点儿的林子,从林子里隐隐约约地还飘来一点点炊烟的味道。当时,我的心几乎要跳出嗓喉眼儿了——要知道,我不是条头顶小花的嫩黄瓜,我也曾不止一次深入过各种各样的荒原腹地,从小也生活在同样开阔宽广的哈拉努里戈壁滩上……但当我们的车队,由韩起科带来的那辆拖拉机和镇政府派来送我的那辆老解放,还有一辆不知从哪儿搞来的老式吉普组成的车队,依旧一往无前地向前驰去时,看看正在向地平线低头靠拢的那个黄白黄白的太阳,看看身后在雪地上拉得老长老长的车影,我还是出现了短暂的恍惚。我用力握紧面前的铁扶手,感到腹部水胀得厉害。我要求停车方便,悄悄镇静一下自己。而在后座坐我左手的那个叫“范东”的娃娃,虽然五音不全,却一直在低低地哼着列宁最爱唱的那首《华沙工人之歌》……在我右手紧挨着我的,是马桂花。她一路上一直在问我“冷不冷?”车行一小时后,她就脱下她的皮大衣,来包裹我的双膝。后来她又要给我她那条加长加厚的围巾,(我知道我应该拒绝,但它实在太暖和了,而且透着一股我从来也没有闻到过的那种青草汁儿和旧炕席的气味。这是一种特殊女孩身上的特殊体息。它非常强烈,也非常复杂。而且她老说:“您围着吧。它其实不脏。”我知道我再推脱就不好了。)韩起科坐在前边副驾驶座上,他老取一个姿势坐着,斜斜地靠在破旧得已露出棕絮的椅背上,抱着自己的双臂,即便全车的人都在某一时间段里瞌睡过去了,他都不会睡,一直在用一种深思的眼光注视前方路面,老在提醒司机,“有坑”,“收油门,下坡了”等等等等。最有趣的是那个叫“赵光”的娃娃,他独自在前边操控着那辆履带式拖拉机为我们开路。他每隔两三小时,就会突然停下车,大喊:“尿尿!”“尿尿!”然后,解开裤扣,掏出家伙,在雪地里一边跑,一边尿;顺着跑,倒着跑,有时还侧着跑;总是边跑边尿。有一回还钻进吉普车里来拉马桂花,非得让她下车跟他比试,看谁尿得高。马桂花红起脸冲下车,一下把他摁倒在雪窝窝里(他的个头还没马桂花高),抓起一大把雪塞进他的裤裆。赵光这狗屁孩儿笑着跳起,捂着自己的裤裆大叫:“哎呀,坏了坏了,冻硬了,真冻硬了。桂花姐,求您了,帮我暖和暖和它吧……”车行七小时零九分半钟,前方高坡上终于出现一个画着大红五角星和小黑雀的木牌。木牌足有四五平方米大。木牌子上写着“前方三公里→冈古拉农场”。我原以为,终于“到家”了,小分队的这几个娃娃兵该欢呼一下,雀跃一下,却没想,闹腾了一路的赵光这时反倒老实了。范东也不再哼唱他那个“华沙工人之歌”了。倒是分队长韩起科慢慢下得车来,缓缓地向前走两步,双手叉住腰,来回转动了几下上身,回过头来冲着我笑了笑说道:“冻坏了吧?赶紧到招待所暖和暖和!暖和暖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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