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越来越冷,滴水成冰。古炉村北边塄畔的那一排人家尿窖子都修在塄坡上,而厕所棚子却高高在上,人在棚子里的木板缝里屙屎,屎一掉下去就在已冰住的尿窖池里成一冰块,掉得多,冰块子越高,以致形成粪的冰柱。抬粪的人带来偷砸冰柱,隔三差五就有人在村道里骂。但是,第一场雪那么厚的,慢慢就没了,不知道是风吹走了,还是一点点挥发了,反正也没见融出水来,唯一的是房屋瓦槽上垂下了冰锥。
婆是很多日子都没有剪纸花儿了,耳病折磨得又瘦了许多,直到聋了,世上的一切声音全部静止,她不需要与这些声音对话了。现在,村里风吹动的大字报的纸越来越少,树叶子也全落了,没有再使用那把剪刀,她就坐在那里,拾个树棍儿或瓦片儿,在地上,石头上,墙壁上,甚至拿指头在腿面上画。这一个晌午,阴着的天出了太阳,她在台阶上画了许多院子里的树,但怎么画都不满意,就不画了。拄了拐杖到牛圈棚去,因为面鱼儿已经捎了几次话,让她没事了去那边唠叨,说担心着她这一病在家里呆得冷清。她冷清什么呢,她习惯了长年的冷清,倒是面鱼儿是个爱热闹的人,古炉村现在变得死气沉沉,也都不再出工,晚上没有人去老公房记工分时到牛圈棚来扎堆儿,面鱼儿需要着和人说话。但是,婆真的是想见那些牛了,自武斗的那天牛跑了出来,又受伤了几头,她再也没去过那儿,头一天晚上不知怎么就梦到了那只生过牛黄被杀掉的花点子牛,醒来莫名其妙地想着那头牛并没有死,分散在了古炉村每一个人的身上。她问着狗尿苔:你去不去牛圈棚?狗尿苔和牛铃和着泥片在院子里甩泥炮儿,泥片做成的盆儿状猛地朝地上砸去,她听不到响声,能看见泥盆儿就破开来。狗尿苔大声地回答他不去牛圈棚,说和面鱼儿说话没意思,而且面鱼儿动不动还训他。她就一个人出门走了,拄着拐杖,她的身子开始有肉质的也有木质的,拐杖和脚就在硬硬的村道里有节奏地响着。两边人家的屋檐上的冰锥这儿那儿不停地往下掉,她几次站在那儿想:这些冰锥是从天上刺下来的,它悬在各家墙头的瓦棱上.像她在县城经过监狱时那些棚栏门上的铁棍,铁棍上都是矛子一样的尖,天上把一个监狱颠倒着要罩住古炉村,而现在冰锥脱落,是不再来罩了吗?在牛圈棚里,面鱼儿热情地抱一捆稻草让她坐在老公房的台阶上晒太阳,而所有的牛也都拴了出来在院子里晒太阳。可她能和面鱼儿说什么呢,面鱼儿是在不停地给她说话,她听不见,只是嗯嗯地应着,从面鱼儿的口形中她猜想着话的意思回答着,或者,她的回答是所问非所答,牛头不对马嘴。面鱼儿并不计较这些,仍是嘴一动一动给她说话,似乎面鱼儿并不指望她能回应,只要求她就在旁边,要把自己一肚子的话说出来就是了。她看了一会儿面鱼儿的嘴和脸上活动的皮肉,目光就移到院子里那些牛身上,这些犍牛和母牛在太阳下已经晒暖和了,也晒得昏昏迷迷了,有的一动不动地立着,让身影子在身边转移,有的卧在那里,偶尔摆一下尾巴,几个牛蝇就飞开去,然后又趴上去,尾巴又摆一下,后来尾巴也懒得摆了,牛蝇趴了很久,有血从牛皮上流出来。这个时候,她用手在台阶上画,她画着每一头牛的样子,突然就有一头牛向她走了过来,拴在木桩上的缰绳拉直了,牛还离她有三四尺远,牛就卧下来。她意识到这头牛原来是卧在另一头牛的背后,她画了那么多牛就遗漏了这头牛,是这头牛要进入她的画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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