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中國文學的作者,一種是士,一種是民。如兩漢文章,唐宋詩詞,作者是士。如民謠、童謠、平話、說書,作者是民。
平話與說書自唐以後纔有,另成藝人,民謠童謠則來歷甚古,不成為藝人,兩者皆屬於民,有別於士。士為四民之一,本來也是民,但是士與民有別而相關,此點要追溯到周禮王制的王官與王民,士是王官,民是王民。後世制度雖改,此種身分的自覺還是一直承傳著。
中國文學作者與西洋文學作者的素質根本不同,西洋沒有士,他們的民亦不像中國的。所以中國文學與西洋文學的素質亦根本不同了。
我今能把這點提出來說得明白,經過也不是容易。士與文學我比較知道得早,為此與日本文人爭論過一陣。但是中國民眾文學的所以然,則是到了這回寫寫中國文學史話,中間才豁然明白過來的。
先說關於士與文學的話。尾崎士郎我聽他說過兩次「我是小說家」,一次我就當面批評他:「楊雄說文章小道,壯夫不為,你為何安於做個小說家?明治天皇才真是大詩人,而不以詩人自居。」尾崎聽了以為然,其後有一次他當著我,對人更正說:「其實我不是小說家。」尾崎是天才作家,我喜歡他的人灑落無礙,神采照座。
其後是對保田與重郎,保田志於做隱遁詩人,嚮往後鳥羽院文學,我說:後鳥羽帝受制於將軍,其歌、詩雖美,蓋與宋徽宗之耽於書畫而被金兵俘虜,同為可誡。至於士,是要為國家靖亂,開出太平,又豈可只想抱殘守缺,做個隱遁詩人。中國人亦以文章之美為最貴,但凡事自有本末,以視禮樂,則禮樂為本,文章為末,所以李白蘇軾皆不願只做個文章之士,歐陽修對客多是談政治,很少及於文章。何況如莊子所言,雖天子亦可平視,雖禮樂亦可豁脫,來到了大自然之前無貴賤,所以真貴人往往忘其貴,真美人不自知其美,絕世的好文章出於無意。而中國的藝人更謙卑。日本人是人耽於詩歌與美術了,但我愛的還是像豐臣秀吉那樣的英雄,他統一了群雄割據的局面,開出日本史上所謂桃山時代,他自己不寫文章,不作一件美術品,他只開了風氣,讓世人去百花齊放,今天的又是什麼時勢,而你卻只想做個隱遁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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