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快到十八岁时,脸一如以往的苍白,瘦削,嘴唇无血色。衣服的布料洗得发白,总梳着两条有些枯黄的细辫子。毛泽东已经去世了四年,人们的穿着正在迅速变化,肥大无形的青蓝二色正在减少,角角落落之处又冒出30年代的夜总会歌曲。在过于严肃的四十年革命之后,这个城市在小心翼翼品尝旧日的风韵,胆子较大的妇女,又开始穿显出腰肢胸部的旗袍。老是在上坡下坎,这城市女人的腿特别修长而结实,身段苗条,走平路也格外婀娜多姿。
旧时代特有的气息甚至漫入南岸破烂的街巷。看多了,我对自己的模样、穿着就越发不知所措,就像赶脱一班轮船,被弃留在冷落的码头:一件青棉布裙,长过膝盖,一件白短袖衬衫,都是姐姐们穿剩下的,套在身上又大又松,使我个子看起来更小。乳白色塑料凉鞋,比我的脚大半寸,赤脚穿着,走起路来踢踢踏踏。
我就这么副样儿,走近历史老师的办公桌。办公室已经没有人,下课后男女老师都赶回家去了,就我俩面对面坐。他端详着我,突然冒出话来,声调很亲切,“我想你误会了,你以为我看不起贫民家庭出身的学生。”
我心里一动,明白他是对的,至少对了一大半。就是为了这个,我在学校里觉得很别扭,几乎从来没有快乐的时刻。
“其实我也算穷人家出身,”他自嘲地一笑,不像上课时那么脸无表情,“现在更算穷人家,真正的无产阶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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