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轨伸向远方,发出锃亮的光,乌黑而沉重地闪烁。蒸汽机头在浓烈的白色气团中夜游,黑地喘粗气。铁轨与机头使世界贮满迷乱。凌晨四点的铁轨具有强烈的启发性,它们纵横交错,使"夜"与"终点"一同变得不可企及。我困得厉害。我把衣领竖直,把自己想像成站在铁轨上的狗。远方有许多骨头,它们对我发出青白色的光芒。
我是在嗅觉的引导下来到海边的。火车的长途旅行使我们的听觉变得迟钝,嗅觉却异样活跃。我在昏睡中没有听见海浪的声音,--那种绵软的扑击体贴而又依恋,如做爱的尾声,轻轻悄悄地弥漫开来,再疲惫下去。但我闻见了海腥。我坚信大海就在前方,在地图的右侧一片淡蓝。初恋岁月林康的指尖曾指着蓝色海岸线对我说,这儿,这儿,你带我到这儿。那一年林康十九岁,在西语系读英语二年级。林康十九岁那年通体有一股极好的弹性,如一只乒乓球,在校园道路上跳来蹦去。她的马尾松纷乱如麻,成为红蜻蜓与彩蝴蝶的纯情偶像。我和林康的相识完全是偶然的,而恋爱却是必然的,因为"爱情只是偶然的擦肩而过"。我一直弄不清林康这句话的出处,可能是她的脱口而出。被爱情闹的。恋爱能使十九岁的女子一不小心就说出许多真理。我和林康相识在下雨的路上。她头上举着一本书,张大了嘴巴直冲而来,溅了我一身泥。我说你站住,她就站住。我说我送你。她的眼睛与我的眼睛有了幸福的三十一厘米落差。那时林康的皮肤像瓷器。十九岁,还没有退釉。我相信喜欢新奇的人都这样,他们的恋爱十有八九都始于雨伞下面,而雨伞下建立起来的婚姻十有八九都是灾难,又将终结于某个凌晨四点。后来我们就有了接吻,她说,接吻真好。接下来当然就有了做爱,她又说,做爱真好。后来她嫁给了我。新婚之夜林康告诉我,做新娘真好。在第一个"真好"与第三个"真好"之间,林康从我这里染上了爱看地图的毛病。我们做了许多计划,所有杳无人迹的地方都有我们想像的双飞翼,开满温馨的并蒂莲。林康的尖细指头摁在地图上,一遍又一遍呢喃,这儿,这儿,还有这儿。我一一答应。世界是所有新郎的后花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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