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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将至时,我们已把一头头母牛腐烂的皮囊剥落,又将那非同寻常的乱摊子整理了一番,还是无法断定那具尸体与传说中他的形象是否相仿。我们已用去鱼鳞的铁刀把他身上的短印鱼刮除,用克勒奥林和石盐把他清洗干净,把腐烂的疮口补平,我们用麻布打补丁,用石蜡填窟窿,重塑他被垃圾堆的鸟雀啄烂的面孔,而后又把淀粉扑在他脸上来掩饰这些填补物,我们为他擦上胭脂,涂上红唇彩,还予他生命的光彩,但即便是嵌进空洞眼窝中的玻璃眼珠也无法强加给他所需要的、能让他去接受民众注视的威严容貌。与此同时,我们在政务院大厅召开了全体大会来批驳几个世纪的独裁统治并商议如何公平地瓜分他权力的赃物,所有人都是获悉了他那秘而不宣却无法隐瞒的死讯后回来的,有带着被拖延了多年的野心的余烬重归于好的自由派和保守派人士,有丧失了权力方向的最高司令部的将领们,还有最后三名民事部长和大主教,所有他不会希望在此出现的人都围坐在胡桃木长桌旁,期望能就如何恰当地公布那则天大的死讯达成一致,以避免街上的人群过早地炸开锅:首先,在第一晚发布一号简报,称他偶染微恙,不得不取消公众活动以及平民、军人接见会,随后,发布二号医疗简报,宣布那位尊贵的病人因年事已高造成身体不适,只能待在私人寝室中,最后,无须公告,只要在那个八月炎热的礼拜二耀眼的黎明敲响大教堂宣告他正式死亡的决绝丧钟,敲响那个事实上没有人能确定是不是宣告他死亡的丧钟。我们在这证据面前束手无策,在这具散发恶臭的躯体面前窘迫难堪,在这个世界上我们没有能力替代他,因为他在晚年一直拒绝对他走后国家的命运做出任何决断,在政府搬迁至部长的阳光玻璃楼时,他留在了他绝对权力的荒芜房屋中独自活着,并从此以老年人不屈的固执否决了种种进言,我们会看到他在梦中行走,在母牛的残骸间挥动手臂,而那时已无人供他支使指挥,除了那些盲人、麻风病人和瘫痪患者,而他们正在死去,并非因为疾病,而是因为在那片玫瑰丛中待得太久,不过他仍然无比清醒、执拗,因而我们每每向他提出处理遗产的建议时,得到的都只是他的推托,他说一个人去考虑自己死后的世界和死亡本身一样晦气,真他妈的见鬼,等哪一天我死了,那些政治家都会回来瓜分这个摊子,就和哥特佬的时代一样,走着瞧吧,他说,什么东西都只会让教士、外国佬和有钱人分了,穷人什么都得不到,当然了,他们一向这么浑蛋,要是哪天大便也值钱了,穷人会生下来就没有屁股的,走着瞧吧,他一面说着,一面举出荣光年代的某个人做例子,甚至还会自我打趣地对我们说他只会死三天,没必要把他带到耶路撒冷的圣墓教堂去埋葬,说到这里他笑得差点背过气去,而对于所有事前与事后的矛盾,他都会拿出一个论断:一件事如果现在不是真的,那没关系,他妈的,将来它全部会是真的。他说得有道理,因为在我们的时代,不曾有任何人去质疑他的历史的合理性,也不会有任何人能证实它或驳倒它,因为我们甚至都无从确定他尸体的真假,我们没有其他的祖国,只有那个依据他个人的想象和偏好建成的祖国,它拥有被他的绝对意志的构思改变的空间与被校正的时间,它被他从自己记忆中最模糊的源头重建起来,同时他会茫然游走在那栋臭名昭著、没有住过一个幸福的人的宅子里,他会向在他吊床周围啄食的母鸡撒谷粒,还会向仆从发出反复无常的命令,给我拿一杯有碎冰的柠檬水,却把它扔在手边一口也不喝,给我把这把椅子从这儿拿开,放在那儿,再放回来,他一面以这种渺小的手段维持着对发号施令的酣嗜所保留的温热余烬,一面在院中的木棉树下打着瞌睡,耐心地打捞着一晃而过的遥远童年的时光片段,以打发每日政务之余的闲暇,当捕捉到一段记忆,比如他统治之前的那个祖国无尽拼图中的一块时,他便会猛然醒来,那是一个虚幻、没有边际的庞大国度,一个热带丛莽的王国,那里有着缓缓而行的竹排和巉岩深涧,那时的人勇猛无比,敢将长棍戳进鳄鱼嘴里并徒手将它们擒捕,就这样,他用食指在上腭比画着演示给我们看,他对我们说,在一个圣日礼拜五,他感受到了躁乱的风,嗅到了风中铜锈的味道,看到大片乌云般的蝗虫搅浑了正午的天空,将所到之处尽数糟蹋,留下一个疮痍满目的世界和一片惨淡的光线,仿若创世前夜,他经历了那场灾难,看到了一排没有脑袋的公鸡,它们被拴着爪子倒挂在一个屋檐下,血一滴一滴往下掉落,那栋房子在一个大而混乱的农村教区,那里刚死了一个女人,他抓着母亲的手往前走,赤着脚跟在要被送去埋掉的那具衣衫褴褛的尸体后面,没有棺材,人们只是用受蝗虫风暴抽打的担架抬着她,这就是那时的祖国,我们连棺材都没有,什么都没有,他看到有个男人正在村镇广场的一棵树上试着用吊死过一个人的绳子上吊,不料那朽烂的绳子提前断裂,可怜的男人半死不活地摔在了广场上,吓坏了刚刚望完弥撒的女士们,但他没死,大家用棍棒把他敲醒,不过没有费心去弄清他是谁,因为在那个时代,如果不是在教堂里认识,便没有人知道谁是谁,他们用中国式木枷锁锁住他的脚踝,将他和其他有罪的同伴安置在外昼夜示众,这就是那些哥特佬的时代,那个上帝比政府更有权的时代、祖国的倒霉时代,后来他下令把村镇广场上的树都砍掉,以免礼拜日上吊自尽的可怕戏码再三上演,他还禁止了公开枷刑,禁止了无棺下葬,禁止了一切能让人忆起他掌权之前的可耻法例的事物,他修建了直达高地荒漠的铁路,使驮运三角钢琴去咖啡种植园中的化装舞会的骡队从此告别了胆战心惊地攀爬悬崖峭壁的悲惨日子,因为他曾目睹三十架三角钢琴直坠崖底的惨剧,虽然目击者只有他一个人,但这桩事件通过口耳与笔墨相传,沸沸扬扬地甚至散布到了国外,他说他偶然间将头探出了窗口,就在那一刻,一头骡子脚下打了滑,并将其余的也都拽下了山崖,只有他听到了那群失足动物的惊惧嘶鸣以及随畜群坠落的钢琴在空阔中兀自奏响的无休止的和弦,它们落入了那个祖国的深处,那个与在他之前存在的万物一样浩渺而模糊的祖国,浩渺模糊得甚至无以复加:那些从奥地利进口的钢琴粉碎在深渊中,而在渊面之上的热气薄雾里那永恒的微光中,竟无从分辨白昼与黑夜,他在那个遥远的世界里看到了这样那样的很多东西,尽管他自己都无法把握十足地判断,那一切到底是他真实的记忆还是在战时发着烧的不幸夜晚听来的,抑或源自他趁政局风平浪静时一连数小时迷醉其中的游记插画,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他妈的,等着瞧吧,将来它们全部会是真的,他说着,心下清楚自己真正的童年不是那些烂泥般的模糊回忆,不是那些只在牛粪燃起时被记起而后便永远被遗忘的东西,事实上,它是我在我唯一的合法的妻子莱蒂西娅·纳萨雷诺的缓流中所经历的,她每天下午两点到四点都会让他坐在三角梅花廊下的课桌旁教他读写,她把她见习修女的执着都用在了这项英雄的事业上,而他则报之以老年人的可怕耐性、他无边权力的可怕意志和我全部的心,他会全神贯注地朗诵道,仙人掌上开花丁香盆里飘香玻璃糖缸透亮,他在他死去母亲那些被惊扰的鸟雀的聒噪中朗诵着,自己听不见,也没有其他人能听见,印第安人灌油膏进油罐,爸爸装烟丝进烟斗把烟抽,塞西莉亚卖葱头卖蜡油卖啤酒卖樱桃肉卖肉干卖肘片卖大麦,塞西莉亚什么都卖,他会大笑着,在震耳的蝉鸣声中重复着莱蒂西娅·纳萨雷诺伴着她见习修女的节拍器的节奏教给他的语句,直到世界因充满你声音的创造物而饱和,直到他辽阔的沉重王国中,除启蒙课本的典范真理之外再无真理,除云中的月亮、皮球和香蕉树、堂埃罗伊的公牛和奥蒂丽娅的漂亮浴袍之外再无他物,他无时无处不在朗诵课文,使得它们如他的画像一般随处出现,甚至与荷兰财政部长会面时也不例外,当时那位阴郁的老人在自己深不可测的权力的黑暗中举起戴缎面手套的手打断了会见,并邀请客人与我共同朗诵,令荷兰人顿时在这场官方会晤中迷失了方向,他高声念道,我妈妈爱我,伊斯玛艾尔在海岛上待了六天,贵妇吃番茄,他一边念一边用食指模仿着节拍器的指针,他背诵着礼拜二的课文,发音无可挑剔,但却让场面十分难堪,于是会谈最终以他希望的结果告终,欠荷兰的债务拖到时机更成熟了再偿还,到时候再说吧,他这样决定,麻风病人、盲人和瘫痪患者清晨时从玫瑰丛中起身,看到了那位阴郁的向人们撒下安静祝福的老人,他在众人的讶异中依大弥撒的样子念诵了三遍我是皇帝我爱法例,他念诵道,算命老头就爱喝酒,他念诵道,灯塔是一种顶端发光、指引夜航人的高塔,他念诵着,心里十分清楚在他年迈的幸福的阴影中,除了与我的生命莱蒂西娅·纳萨雷诺在午休时间里一同度过的如翻腾虾汤般令人窒息的嬉闹时光之外,再无其他时光,除了与你赤裸躺在如被缚住的蝙蝠般的电风扇下那浸满汗液的凉席上的欲望之外,再无其他欲望,除了你臀部的光芒之外,再无其他光芒,莱蒂西娅,再没有别的什么,只有你图腾般的乳房、你扁平的脚掌、你药方中的一把芸香,以及遥远的安提瓜岛上压抑的一月时光,你就是在那座岛上,在一个被腐烂沼泽的热风犁过的孤独黎明来到了世上,他们两人将自己锁在那间贵宾卧房里,下令任何人都不得跨入距离房门五米以内的范围,因为我要专心学习读书写字,于是任何人都不敢去打扰他,甚至不去禀明将军阁下黑呕病正在农村地区肆虐,此时的我心跳却因你山野动物的隐形力量而加速,超过了节拍器的节奏,他朗诵道,侏儒单腿跳舞,母骡去上磨,奥蒂丽娅刷浴缸,baca写时要用burro的b,他朗诵着,而此时莱蒂西娅·纳萨雷诺正在一旁拨开他患疝的睾丸,清洗方才欢爱后留下的粪便残渣,她把他浸泡在白合金狮腿浴缸里用于净身仪式的水中,给他抹上路透牌香皂,用丝瓜瓤搓洗他的身体,又用草叶煎煮出的汁帮他冲干净,同时与他一起念着用j拼写的词有jengibre. jofaina和jinete,她在他的大腿根部抹上可可脂来抚慰被疝气带磨伤的皮肤,在他臀部凋萎的星星那儿扑上硼酸,又像母亲一样轻拍他的屁股蛋,啪,啪,来惩罚他在荷兰部长面前的糟糕表现,她希望,作为补赎,他能允许那些不幸的团体回国,来负责孤儿院、医院等慈善机构的运行,但他却用他无法平息的怨恨的阴郁气氛将她笼罩,门儿都没有,他叹息道,在这个甚至另外那个世界上,都没有任何权力可以让他收回成命,在下午两点的爱欲的急迫喘息中,她向他请求,答应我一件事吧,亲爱的,就一件,让那些只游走在风云变幻的权力外围的教区团体回来,但他却在急迫丈夫的渴切呻吟中回答,门儿都没有,亲爱的,我死都不受那帮穿裙装的家伙的侮辱,他们骑在印第安人的背上而不是骡子背上,他们分发彩色玻璃项链换金鼻环和金耳坠,门儿都没有,他回绝着,对我的不幸莱蒂西娅·纳萨雷诺的哀求置之不理,而她已将双腿并拢交叉,请求他恢复被政府征用了的教会学校,解除对资产的永久性占有,归还已变成军营的榨糖厂和教堂,但他把头扭过去冲着墙,准备拒绝你的迟缓而深邃的爱带给他的贪婪的折磨,以免自己的胳膊肘往外拐,去帮那些在几个世纪里净靠吃祖国的肝脏活命的上帝的强盗们,门儿都没有,他决绝地说,然而他们回来了将军阁下,那些可怜的团体通过最狭窄的缝隙重返国家,按照他的秘密指令在隐蔽的海湾静悄悄地登陆,并且获得巨额赔偿,重获被没收的财产,还加了利息,刚刚颁布的婚姻法、离婚法以及世俗教育法均遭废除,甚至当初在他的母亲本蒂希翁·阿尔瓦拉多——愿她已在上帝的神圣国度中——封圣过程中举办的可笑的庆祝活动上他盛怒之下亲口颁布的命令也都悉数取消,真他妈的见鬼,但即便如此还是没能让莱蒂西娅·纳萨雷诺满足,她还想要更多,她让他把耳朵贴在我的肚子上,听听那个正在里面长大的小东西唱歌,她在半夜被那深邃的声音惊醒,它描绘着你那被锦葵色的傍晚和焦油味的风划过的脏腑以及脏腑间那个水的天堂,那内里的声音与她谈论着你肾脏上的息肉、你肠子中的柔软刀刃和在它的源头你那入眠的尿液的温热琥珀,他于是把嗡鸣声稍小的那只耳朵贴在了她的肚子上,听见了那个出自他的死罪的生灵的翻腾声,那是我们的淫秽腹部所孕育的孩子,他将叫作厄玛奴耳,其他神灵都是通过这个名字认识了上帝,他的额头上将有象征高贵出身的白色标记,他将继承他母亲的牺牲精神和他父亲的伟大以及他自己的作为无形领导者的命运,然而一旦他决定不在祭坛上将他那么多年来渎神的姘居圣洁化,那孩子便将因其违法本质而成为上天的耻辱、国家的污痕,于是他从旧时婚纱的泡泡袖间冲出一条路,带着从被压抑的可怖怒气深处发出的那航船锅炉般的鼻息咆哮道,门儿都没有,我死都不结婚,同时拖着他那双隐匿新郎的大脚,走在一栋陌生房屋的厅室中,那栋房子已经在官方服丧期旷日持久的黑暗之后恢复了往日的富丽堂皇,房檐上朽烂了的圣周绉绸已被扯了下来,房间中有海洋的光亮,阳台上繁花开放,军乐开始奏响,所有这些都是执行了一个他未曾下达但无疑出自于他的命令将军阁下,因为那命令中含有他声音的平静从容和他威权的不可悖逆的架势,他批准了,同意,被关闭的教堂纷纷重开,修道院与墓地也归还给了各自所属的教会,这些依据的是另外一道他没有下达却批准了的命令,同意,古老的瓜尔达尔节和四旬节恢复了,敞着的阳台上传来人群喜悦的颂歌,从前他们唱起它是为了赞美他的荣耀,而今他们在烈日下跪地而歌则是欢庆那则好消息,他们用一艘船把上帝带来了将军阁下,真的,他们听了你的命令把他带来了,莱蒂西娅,因为一条自卧室颁布的法令,那条法令与她未征询任何人就在暗中颁布的众多法令一样,会得到他当众首肯,好在人前掩饰他已丧失了威权的神位,因为你才是那些无止境的游行背后的隐秘力量,而他则会在自己的卧室窗口惊诧地望着那些队伍,直到它们到达他的母亲本蒂希翁·阿尔瓦拉多的狂热暴徒都不曾涉足的地方,关于后者的记忆已被从人类的时间中抹灭,她嫁衣的烂布和骨骼的粉末已随风消散,她的墓碑被翻转,碑文向下,不让她那安睡的黄鹂画师养鸟人的名号流传到时间尽头,都是因为你的命令,因为你颁布了它们,就不会有任何关于别的女人的记忆给关于你的记忆罩上阴影,我的厄运莱蒂西娅·纳萨雷诺,婊子养的。她改变了他,在他到了人除去死之外不会再有任何改变的年纪,她用床第间的花招摧毁了他那门儿都没有,我死都不结婚的天真坚持,她强迫他戴上新的疝气带,感觉一下,听起来好像黑暗中离群山羊的铃铛声响,从他与皇后跳第一曲华尔兹起,她便强迫他套上你的漆皮靴,并在左脚靴后跟扣上海军上将赠予他的、希望他能至死佩带的象征最高权威的金质马刺,她让他穿上你的镶金丝银线、配亚麻布金银绛带与流苏肩章的军服上衣,自之前那个民众可以隐约窥见总统马车薄帘后的忧伤双眼、若有所思的下颌以及戴缎面手套的沉默的手的时代之后,他就再也没有穿戴过它们,她强迫他佩上你的战刀,喷上你的男士香水,戴上罗马教皇为表彰你将没收的财物归还教会而授予你的那块有圣墓骑士团饰带的奖章,你把我打扮得像个节日的祭坛,黎明时就带我走进昏暗的会客厅,那里飘散着守灵蜡烛的味道,窗口垂着橙花枝条,墙上挂着很多国徽,没有见证人,整个房间像被那位见习修女的牛轭套住了一般,而她的身子僵在粗麻布里,外面还罩了一层棉纱,好遮盖她暗中放纵了七个月的羞耻,凄肃的宴会厅周围隐形的海洋不安地散发着腐臭,在那片海的迷倦中,他们都在出汗,厅室入口则已奉命被封死,窗外也砌上了围墙,府中所有的生命踪迹都被灭绝,为的是不让世界捕捉到这场隐秘的盛大婚礼的哪怕一丝风声,而你,因为那个在你内脏沙丘的幽暗苔藓间游着水的早熟男儿的催促,热得差点喘不上气了,他已经决定了那将是个男孩,于是他便是个男孩,他在低于你的存在的地方唱着歌,那隐匿的泉水般的声音与穿法衣的大主教歌颂天国上帝的声音相同,为的是不让昏昏欲睡的哨兵听见,而他的迷失了的潜水员的恐惧与将自己的灵魂托付给了上帝的大主教的恐惧无异,主教向那不可捉摸的老人问了那个不曾有人问过、到世界末日也无人敢再问的问题,你是否愿意娶莱蒂西娅·梅塞德斯·玛丽娅·纳萨雷诺为妻,他只是眨了眨眼,同意,胸前的战功勋章因心脏的隐隐挤压而轻微作响,然而他的声音太过威严,以至于你腹中的可怖生灵在那稠密液体中的自己的昼夜分割点完全翻转过来,他校正了东之所在并找到了光的方向,于是莱蒂西娅·纳萨雷诺俯下身子啜泣起来,我的父我的主,怜悯一下你这卑微的仆人吧,她是在触犯了你神圣的律法时得到了许多欢愉,但也心甘情愿地接受这可怕的责罚,她撕咬着蕾丝手套,以免脱了臼的髋骨的声响出卖粗布衬裙遮盖下的羞耻,她蹲了下来,身子在自己液体的水洼中散了架,而后从混乱的棉纱里,取出了那个七个月的怪胎,一个初生牛犊大小、有着未经烹煮的动物的无助气息的胎儿,她用双手将他托起,想在临时祭台的浑浊烛光下好好打量他,她看到他是个男孩,就像将军阁下决定的那样,一个脆弱腼腆的男孩,根据计划他将并不光彩地被命名为厄玛奴耳,而自从他将他放在石祭台上用军刀砍断脐带并承认他是我唯一的合法的儿子的那刻起,便任命他为拥有切实的司法权和指挥权的师长,神父,替我给他施洗吧。那个史无前例的决定将成为一个新时代的序曲、一段邪恶时期的第一张布告,在那个时期,军队会于拂晓之时封锁街道,命人紧闭阳台窗户,挥舞枪托把市场里的人都轰走,不让任何人看见那道一闪而过的车影,它有耀眼的钢板外壳与总统专车的金质把手,而那些胆敢躲在被封锁的屋顶平台偷窥的人没有像从前一样看到那面旗帜色彩的薄帘后那位老迈的军人和他戴缎面手套的若有所思的手托起来的下巴,他们看到的是那个矮胖的昔日的见习修女,她戴着配毛毡花朵的草帽,不顾炎热地围着蓝狐毛领,我们会在礼拜三的清晨看到她在公共市场前下车,在巡逻队战士的护卫下,牵着不到三岁的小师长,他优雅而虚弱,让人无法相信他不是小女孩穿着盛装制服扮成的军人,那制服上的金线仿佛长在他身上一般,因为在他冒出乳牙前,莱蒂西娅·纳萨雷诺就为他穿上军服,把他放在婴儿车中让他代表父亲主持官方活动,抱着他检阅军队,在球场把他举过头顶接受人群的欢呼,于国庆阅兵式上在敞篷车中给他喂奶,丝毫不顾一个佩戴五颗太阳徽章的将军像一头没了爹娘的牛犊般陶醉地吸着母亲乳头的荒诞场景所激起的窃笑,到了可以自理的时候,他就开始参加外事接待活动,并在制服上别上他从父亲拿给他玩的勋章匣子里随意挑出的战争勋章,他是一个严肃古怪的孩子,从六岁起便能得体地出席公开场合,他举着酒杯,以果汁代香槟,谈起成年人的事务来有一种并非遗传自何人的温文尔雅、自如合宜,只是有大片的乌云不止一次飘进宴会厅,于是时间凝滞了,被赋予了最高权力的面色苍白的王位继承人向困倦投降了,安静,人们窃窃私语,小将军睡着了,他的副官会将他抱起来,穿过被打断了的对话,经过纹丝不动的高级刺客,走过只敢把脸藏在羽毛扇后面憋着笑的羞怯妇人的小声嘟囔,真可怕,要是将军知道了的话,因为他成功地令众人相信他所编织的假象,即世上发生的一切,只要没有上升到关乎他的伟大的高度,他便不闻不问,于是才会有他儿子,那个他在不计其数的孩子中唯一承认的儿子,多次当众的放肆,才会有我唯一的合法的妻子莱蒂西娅·纳萨雷诺毫无节制的僭越,她会在礼拜三的黎明来到市场前,牵着她的玩具将军的手走在喧嚷的军营女仆和突击队的勤务兵当中,这些人在沐浴到加勒比呼之欲出的旭日光辉之前,先感受到一道意念的可见的奇异光芒,于是面貌大变,他们会钻进海湾没腰的臭水中,打劫停泊在古老的黑奴港口、风帆上打着补丁、满载马提尼克岛的鲜花和帕拉马里博的姜根的帆船,他们像战时扫荡那样将活鱼一一掠走,他们在旧时称量奴隶、现在仍在使用的磅秤周围挥舞枪托厮打抢夺猪猡,也是在这个地方,在他之前的那个祖国的另一个时代的另一个礼拜三,曾经举办过一场公开拍卖,一笔塞内加尔女俘虏的交易成交了,因为她梦魇般的美貌,购买她的黄金重量甚至超过了她的体重,他们扫光了一切将军阁下,比蝗虫还凶,比飓风还猛,但他仍置若罔闻,任凭丑闻愈演愈烈,任凭莱蒂西娅·纳萨雷诺闯入他本人都不敢闯入的鸟类和蔬菜市场琳琅满目的展厅,身后还跟着一群会惊恐地朝蓝狐讶异的玻璃眼珠狂吠的躁动野狗,她带着自己权力的淫威,穿梭于纤细的精美铁柱间,柱身上方的铁质树枝中点缀着大片黄色玻璃叶、大个儿粉色玻璃苹果,穿梭于巨大的、开着蓝色玻璃花朵的炫目穹顶下那装满珍馐美馔的丰饶之角,她挑选着最甜美的水果与最鲜嫩的蔬菜,然而她刚一碰到它们,它们便颓萎凋零,她并不知晓自己的双手竟有这般邪力,能令新出炉的面包发霉,令她金质的婚戒变黑,于是她冲着女商贩破口大骂,说她们把最好的货都藏起来了,只给权力之府留下了这些猪才吃的烂芒果,一帮女贼,这个瓜听起来空得跟乐手的葫芦似的,浑蛋,这狗屎肋条上长了虫的污血几里地外就能看见,这根本不是牛肉,是害瘟疫死的驴子的肉,婊子养的,在她声嘶力竭时,她的女仆会挎着篮子,与提着木盆的勤务兵一起,把一路所见的食物都掳个精光,一边打劫一边像海盗般吼叫,声音之尖厉,赛过野狗看到她从爱德华王子岛上活捉回来的蓝狐的尾巴有了雪白的栖身处后的狂吠,用语之刺耳,不输口吐秽语的金刚鹦鹉那血淋淋的模仿,这些鹦鹉在女主人们的暗中调教下学会了她们自己无法随意吼出的强盗莱蒂西娅、婊子修女,它们这样惊叫着飞上了市场穹顶处那些带有颜色陈旧的玻璃树叶的钢铁枝条,它们知道在那里是安全的,可以逃过劫掠般的桑巴帕洛舞的毁灭之风,在玩偶小将军喧杂的童年中,每个礼拜三清晨,这阵风都会刮起,他背起纸牌国王军刀,虽然走路时刀尖仍会拖着地,却愈发地像个男人了,声音也愈发亲切,举止也愈发温柔,他置身于抢劫之中却保持着沉着,保持着冷静、高傲,保持着他母亲反复教导他要保持的不可动摇的体面,好配得上他高贵的血统之花,而她自己却在市场里,在她疯狗般的冲动和酒后的詈骂中,在黑人老妪安然无恙的目光中将这血统之花挥霍,那些裹着鲜亮头巾的老妇人承受着侮辱、观赏着劫掠,她们扇着扇子,眼睛眨都不眨,带着神像般的深邃平静坐在那里,在凶残的袭击队伍经过时,屏着呼吸,咀嚼着让她们在如此多的不齿行径中得以苟活的烟球、古柯球和镇静药物,莱蒂西娅·纳萨雷诺与她的乌合之军在狂暴野狗高耸的脊背之间破开一条路,和以往一样,在门口大喊着把账单拿给政府吧,但她们仍不敢喘息,哦,天哪,要是将军能知道,要是有人把这情况告诉他,她们被幻觉蒙蔽着,以为他至死都将忽略尽人皆知的、他记忆中最为可耻的事,我唯一的合法的妻子莱蒂西娅·纳萨雷诺从印度人的市场中掳走了蹩脚的玻璃天鹅、蜗牛壳做边框的镜子和珊瑚烟灰缸,从叙利亚人的商店中抢走了丧葬用的塔夫绸,从商业街银匠的移动摊位上劫走了一串串金质小鱼和拳头形的护身符,于是他们当面冲她喊,你比那些她围在脖子上的蓝色莱蒂西娅还要像狐狸,她将所到之处席卷一空,只为了满足昔日见习修女的身份留给她的仅有的东西,即糟糕幼稚的品位与不按需索求的恶习,只是这时,蒙上帝之爱,她无须在总督区充满茉莉花香的门庭前乞讨,无须牺牲什么就可以让军用辎重车把她喜欢的东西通通运走,只消说上一句命令般的把账单拿给政府吧,便不用再牺牲什么了。这和说跟上帝要钱去吧没有差别,因为那时已没有人确知他是否还存在,他已经隐形了,我们的确在武器广场的小山上看到砌起的高墙,看到权力之屋,它有着做传奇演讲的阳台、挂蕾丝薄帘的窗户以及架在飞檐下的花盆,它每到夜晚看起来就像一艘在天空遨游的蒸汽船,为了迎接著名诗人鲁文·达里奥的来访,它被刷成了白色又换上了玻璃球来照明,自那之后,不仅在城市的每个角落,而且从七西班牙里之外的海上都能看到它,然而这些表象中没有一个能确证他就在那里,相反,我们有充分的理由认为那些对生命的炫耀只是为澄清广为流传的谣言而采取的军事策略,传闻说他已经陷进了老年玄思的危机,弃绝了权力的虚荣与奢靡,并强迫自己在一种可怖的颓萎状态中以忏悔苦行的方式度过余生,他身着折磨灵魂的苦行衣,背负各式摧残肉体的铁器具,除黑面包与井中水外无其他饮食,除比斯开修女修道院禁闭房光秃秃的地板外无任何寝具,直到他偿清了自己违背意志与人发生关系并让一个被封禁的女人怀上男胎的罪过,幸而上帝宽宏大量,她尚未最终宣誓成为正式修女,然而在他广阔的沉重王国中,什么都没有因此而改变,因为莱蒂西娅·纳萨雷诺掌握了权力之匙,她只需说一句他让把账单拿给政府,那是一个老套的程序,最初看起来没有什么大不了,但却变得愈来愈恐怖,直到多年之后,一群勇敢的债主带着一个装满欠账单的箱子,壮着胆子出现在了总统府的警卫室,我们很惊讶,因为没人对我们说好,也没人和我们说不,他们只派了一个勤务兵把我们带入了一间中规中矩的等候室,一位海军军官接待了我们,他非常和蔼、年轻,语气徐缓,笑容可掬,他敬了我们每人一杯由总统府出产的咖啡豆制成的寡淡而清香的咖啡,又带我们参观了洁白光亮的办公室,办公室的窗上都安有铁丝网,简约的天花板下都悬着吊扇,一切都很明净、人性化,让人不禁困惑,那个空气中充斥着药香的政权去哪儿了,那个存在于那些身穿丝绸衬衫、迟缓而沉默地管理各项事务的书记员意识中的权力的吝啬与无情去哪儿了,他带我们参观了天井庭院,里面的玫瑰丛已被莱蒂西娅·纳萨雷诺修剪过了,为的是净化晨露,使它们摆脱有着麻风病人、盲人以及瘫痪患者等等已被送到收容所、在被遗忘中等待着死亡的人的记忆,他还带我们参观了妾侍们旧时的棚屋、生锈的缝纫机以及行军床,从前,供他泄欲的女奴甚至需要三人睡在同一张这样的床上,这些充满耻辱的房间就要被推倒,代之以私人圣堂,从窗口向外看去,他向我们介绍了民政大楼内最私密的亭廊三角梅花廊,四点的阳光照在绿绸帷幔上,将整个花廊染上一层金色,他刚与莱蒂西娅·纳萨雷诺和孩子在那里用过午餐,他们二人是仅有的有资格与他同桌的人,他带我们看了传说中的那株木棉,在它的绿荫下悬挂着那面旗帜色彩的麻布吊床,那是他在燠热的午后休息的场所,他带我们参观了牛棚、乳酪房、蜂房,当我们顺着他每天清晨去牛棚的小路返回时,他仿佛被雷电击中了一般,抬手指出他在烂泥中发现的一个靴印,请看,他说,那是他的足迹,望着那个巨大粗糙的立体靴印,我们都呆若石像,它在宁静中饱含着光辉与权势,同时也散发出一头习惯了孤独的老虎留下的旧时疥疮的腐臭,在那个足迹中,我们看到了权力,感觉到了他的神秘,那揭示的力量竟比我们中的一人被选去见他本人时所能感受到的还要大,因为军方大佬们已经开始谋反,讨伐那个所积蓄的权力已大过最高司令部、大过政府、大过他的女暴徒,莱蒂西娅·纳萨雷诺已经戴着她的白色垂耳棉布皇后之冠,走到了这么远,于是总统府最高司令部冒着风险,向诸位中的一人敞开大门,仅此一人,为的是尝试请他出点儿主意,看看国家是怎么背着他运转的啊将军阁下,我就是这样见到他的,他一个人待在白墙上挂着英国骏马版画的闷热的办公室里,坐在吊扇下的弹簧安乐椅上,向后仰着身子,穿着皱巴巴的白色卡其布制服,上面钉有铜扣,没有任何军衔标志,他那戴缎面手套的右手放在木制写字台上,台面上除了三副一模一样的很小的金边眼镜外别无他物,他身后有一个玻璃书柜,一本本书上覆着尘土,看着更像是糊了层人皮的旧账簿,他右手边是一扇敞开的大窗,也安着金属网,从窗口望出去可以看到整座城市,以及延伸至海另一边的没有云也没有鸟的天空,我感到轻松了许多,因为看起来他对自己权力的重视程度比不上他的任何一位支持者,并且他本人比照片上要寻常许多,也更值得同情,因为他的一切全是老的、艰辛的,仿佛被一种贪婪的疾病侵蚀了,甚至都没有气力开口让我坐下,只是用缎面手套做了个悲伤的手势来示意,他听着我的论述,眼睛没有看我,呼吸中带着一种纤细而艰难的哨音,那隐秘的哨音在屋里留下了一种木馏油的潮气,他深深地沉浸在翻检我所呈上的账单中,而我用学生的列举方式向他描述着,鉴于他已经无法理解抽象概念,我便开始解释说,莱蒂西娅·纳萨雷诺欠钱买的塔夫绸已经有从这儿到桑塔玛丽亚德尔阿尔塔的距离的两倍那么长了,也就是说有一百九十西班牙里,他说啊哈,仿佛是说给自己听的,最后我向他说明,在为阁下打了特别折扣之后,账目总额相当于一连十年次次彩票中头奖的金额总和的六倍,他又说了一句啊哈,直到那时他才从眼镜上方看了我一眼,我看到他的眼神是腼腆而宽厚的,直到那时他才用风琴似的诡异声音对我说,我们的理由清楚公道,各人有各人的理,他说,你们把账单拿给政府吧。事实上,在那个时期他就是这样,那时莱蒂西娅·纳萨雷诺一上来就轻而易举地改变了他从母亲本蒂希翁·阿尔瓦拉多那儿耳濡目染来的粗蛮,改掉了他边走路边一手拿餐盘一手拿勺子吃饭的习惯,于是他们三人才会在三角梅花廊下的一张小海滩桌上进餐,他与孩子面对面,莱蒂西娅·纳萨雷诺则坐在两人之间,教他们用餐时的礼仪与健康规范,教他们把脊柱靠着椅背坐好,叉子在左手,刀子在右手,每吃一口都要在一边嚼十五下,再换到另一边嚼十五下,嘴要闭起来,头要昂起来,他会抗议,这么多条条框框,跟在军营里似的,但她丝毫不予理睬,午饭后她会教他读官方报纸,上面会出现他作为守护者和名誉指挥官的形象,当她看到他在家里的庭院中那棵硕大木棉的树荫下的吊床上躺着时,便会把报纸塞到他手里对他说,堂堂一位国家元首,如果不掌握世界局势,就太不可理喻了,她给他戴上金边眼镜,让他来来回回阅读关于自己的新闻,而她自己则在一旁教孩子把皮球抛出又传回的见习修女的运动,这时他会看到自己出现在那么古旧的照片里,很多张上甚至根本不是他,而是那个为他而死、名字已被他忘记的老替身的,他会发现自己在主持从彗星年代开始他就没再参加过的礼拜二部长会议,他会知晓他的文书部长们用来赞颂他的历史性的词汇,他会在八月下午大片流浪的云朵下的闷热中边读边打瞌睡,一点一点地浸在午休时段黏稠的汗液中,嘴里嘟囔着,这狗屎报纸,他妈的,真不知道人们是怎么忍受它的,他嘟囔道,但那并不愉快的阅读还是为他留下了些什么,因为从短暂轻薄的梦中醒来后,他便已受新闻的启发想出了某个新主意,他会让莱蒂西娅·纳萨雷诺替他传令给各个部长,而他们也会请她转达回复,并且试着从她的思想中窥探到他的思想,因为你就是那个我希望来传达我最高思想的人,你就是我的声音、我的道理和我的力量,在那个围困着他而他又无法进入的世界上,她是他在永恒熔岩的喧嚣声中最忠诚最专注的耳朵,然而最终掌控他命运的神明其实是写在仆人厕所墙壁上的匿名词句,从中他可以猜出无人敢向他揭示的隐秘真相,连你也不敢,莱蒂西娅,他会在清晨从牛棚回来的路上,趁负责清洁的勤务兵将它们擦除之前去读上一番,他还命人每天都用石灰把厕所的墙壁抹白,这样一来,便没有人能抵挡得住发泄深藏于心的怨恨的诱惑,在那里他了解了最高司令部的苦闷,知晓了那些在他的庇荫下发迹又在他的背后鄙弃他的人压抑着的企图,当他成功地从那个女恶棍的纸上的显影之镜中参透了人心之谜时,他感觉他就是自己全部权力的主宰,于是在多年之后,他又开始唱着歌,透过雾霭般的蚊帐望着他唯一的合法的妻子莱蒂西娅·纳萨雷诺的搁浅母鲸的晨梦,起床吧,他唱道,我心里已经六点了,海洋已经归位,生活正在继续,莱蒂西娅,在他的那么多个女人中,唯有她的生命是不可预见的,她已经从他那里得到了几乎一切,只差一项简单的特权:让他在床上与她一同待到天亮,因为他在最后一次做爱后总会离开,会在他的老光棍的卧室门楣上挂起用来逃命的灯,会锁上那三把门环、三个插销、三道门闩,面朝下倒在地上,孤身一人,穿着衣服,与你出现以前他在每个夜晚所做的一样,与没有你以后直到他那孤独溺死者的梦中的最后一晚所做的一样,他会在去过牛棚之后回到你充斥着黑暗之兽味道的房间,继续给你你想要的一切,比他的母亲本蒂希翁·阿尔瓦拉多的无法计量的遗产还要多得多,比古往今来任何人梦寐以求的还要多得多,而且不仅满足她,也满足她无穷尽的从安的列斯群岛中的无名小岛过来的亲戚,他们除了一身皮囊外一文不名,除了那个相同的纳萨雷诺,别无名号,那是一个粗俗乖戾的家族,男人鲁莽,女人则因为炽热的贪婪而面红耳赤,他们迅速垄断了盐、烟与饮用水的买卖,那本是他为了打消各兵种的将军们别样的野心而赐予他们的旧时特权,却被莱蒂西娅·纳萨雷诺通过一个个他没有发布却批准了的命令一点点地卷走了,同意,他废除了五马分尸的野蛮刑罚,并用登陆军司令赠予的电椅取而代之,以让我们也能享有文明的杀人方法,他造访了港口碉堡的恐怖实验室,在那里他们挑选最精疲力竭的政治犯来演练如何操控死亡王位,它每一次放电都要耗去全城的发电量,而我们也因此知晓了死亡实验的精确时刻,因为我们的呼吸在那一刹那的黑暗中被恐惧切断了,我们会在港口的妓院里保持一分钟的安静,会为那个受刑的灵魂干杯,不是一杯而是很多杯,因为大部分受难者会带着血肠般的身体和冒着烟的肉挂在椅子的钢带上并且仍在痛苦呻吟,直到几次失败的实验后某个人发善心开枪把他们打死,这都是为了让你高兴,莱蒂西娅,为了你他清空了牢房,再一次批准他的敌人回国,并颁布了一则复活节公告,为的是不让任何人因持异见而受到惩罚、因思想问题而受迫害,他在他的深秋中真诚地相信了,哪怕是他最顽固的敌手,也有权享有他在一月迷人的夜晚与那个女人享有的那种欢愉,她是唯一配享有那份荣耀的女人,可以看见他不穿衬衫、只穿长衬裤的模样和那被总统府露台上的月光染成金色的巨大疝气,他们会一同欣赏巴比伦国王王后在那些年的圣诞节前后送来、让他们栽种在雨水庭院中的神秘白柳,会凝视永恒的水上那碎裂的太阳,会仰望被缠进繁茂枝叶的北极星,他们会听落地式收音机的节目探究宇宙,但不时会被一闪而过的星球的嘘声干扰,他们会一起收听每日连播的古巴圣地亚哥的小说,他们的灵魂也因它感染上焦虑情绪,不晓得咱们还能不能活到明天看着这不幸怎么解决,在哄孩子上床睡觉之前,他会陪他玩一会儿,教给他战争武器所有可知的使用和维护之道,关于那门他比任何人都精通的人类科学,他只给了他一个忠告,绝不要下达你不确定能否被执行的命令,他一遍遍地重复,直到放心他不会忘记,一个大权在握、发号施令的人一辈子唯一绝不能犯的错误就是下达他不确定能否被执行的命令,这一忠告与其说来自一位英明的父亲,不如说是出自一位谨小慎微的祖父,那孩子即使与他同样长寿也永生难忘,因为他一边这样教导他一边准备让六岁的他第一次发射后坐力炮,它灾难般的爆炸声让我们错以为是一场干雷暴,伴随着闪电、火山爆发般的轰鸣与来自里瓦达维亚海军准将城的极地狂风,那风将海洋的腑脏翻转,将驻扎在旧时黑奴港口广场上的马戏团的动物席卷上天,于是我们用渔网捞到了大象,发现窒息的小丑和长颈鹿挂在秋千上,然而几小时后到来的运送香蕉的船奇迹般地没有被狂躁的风暴打沉,船上载着年轻的日后将以鲁文·达里奥的名字享誉的诗人菲利克斯·鲁文·加西亚·萨米恩托,幸运的是,海面在四点钟的时候平静了下来,洗涤过的空气里满是飞蚁,他从卧室窗户探出头去,看到了一艘已拆下桅杆的白色小船在港口小丘的庇护中,在被风暴的硫黄净化过的午后,向右舷倾斜着,在缓流中安然行驶,他看到了后甲板上的船长正指挥着繁复的操作以向那位穿深色呢子外套和双排扣马甲的尊贵旅客致敬,他直到这个礼拜日晚上才会听说来客的名字,莱蒂西娅·纳萨雷诺向他索求难以想象的恩宠,请他陪她去国家剧院观看诗歌晚会,他眼都没眨就答应了,同意。我们在池座的混浊空气中站着等了三个小时,穿着他们在最后一刻要求众人换上的晚礼服憋闷难耐,当国歌终于奏响、我们鼓着掌转身面向有国徽标识的包厢时,那个矮胖的见习修女出现了,她戴着饰有卷曲羽毛的帽子,身着塔夫绸裙,外披垂坠的夜狐尾巴,她没有行礼便坐在了身穿晚礼服的王子旁边,那孩子捏着缎面手套,用它百合般的空荡的手指向人们的欢呼回了礼,因为他母亲对他说过另一个时代的王子就是这么做的,我们没在包厢中看到别人,但在两小时的朗诵中,我们内心都承受着他在那里的事实,都感受到了那个监视着我们的命运以免它被诗歌的无序打乱的无形的存在,在漆黑的包厢角落,他规定着爱、决定着死亡的强度与期限,没有被看到的他在那个角落里看着那头壮实的人身牛头怪,怪物发出如海上霹雳般的声音,将他从他的座位上、从他的时刻里举到空中,未经他允许便让他飘浮在马尔斯与弥涅耳瓦那凯旋门的清亮号角声的金色巨响中,那荣耀不是他的,将军阁下,他看到了扛战旗的骁勇大力士黑色的猎犬钉铁掌的强壮战马戴粗糙羽冠的勇士的长枪长矛,勇士们抓着那面怪异的旗帜,衬托着那些不属于他的武器,他看到了凶猛青年组成的军队顶着赤夏烈日、冒着寒冬风雪,挑战着夜晚、霜寒、仇恨与死亡,为的是那个比他在做赤脚游击队员时于长时间高烧的迷妄中所梦想的那些更为伟大、更为荣耀的不朽祖国的隽永辉煌,在他于阴影中批准的地震般的掌声中他感受到了自己的可怜与渺小,他想着我的母亲本蒂希翁·阿尔瓦拉多啊,这才叫游行,不是这帮人给我组织的那种狗屎玩意儿,他在倦意中,在长脚蚊、金色劣质漆涂抹的柱子以及尊贵包厢颓萎的天鹅绒间,觉得自己孤独且微不足道,他妈的,那个印第安人怎么可能用擦屁股的手写出这么美的东西,他自言自语道,他因那笔下彰显出的美而兴奋异常,于是拖着他那被俘大象般的腿、和着鼓手击出的战鼓节奏走起来,莱蒂西娅·纳萨雷诺会在院中木棉凯旋门的阴影下为他念诵热情合唱团的响亮颂歌,而他会伴着那光辉声音的节奏昏昏欲睡,他会在厕所的墙壁上写下诗句,会在牛棚里母牛粪便的温热仙境中试着背下整个诗篇,就在此时,停在车库中总统汽车里的炸弹提前引爆,撼动了大地,太可怕了将军阁下,那爆炸的威力如此巨大,甚至几个月后我们还能在全城范围内找到那辆装甲汽车的扭曲碎片,本来莱蒂西娅·纳萨雷诺要在一小时之后坐着它带孩子去礼拜三的市场,所以那袭击是针对她的将军阁下,毫无疑问,于是他一拍脑门,他妈的,我怎么就没早点想到呢,他传奇般的洞察力怎么了,从几个月前开始,厕所涂鸦的矛头就已经不再指向他或偶尔指向他的某些民事部长了,而是对纳萨雷诺家族的肆意妄为或教会人员的勃勃野心有感而发,前者就要开始啃噬专为最高司令们保留的肥差,而后者则企图从世俗权力中获取不可计量的永恒利益,他发现针对他的母亲本蒂希翁·阿尔瓦拉多的单纯抨击已经变成了鹦鹉口中的辱骂,变成了在厕所中温和的法外之地成熟起来的表达隐秘愤恨的匿名告示,直至最后它们被传到了街上,就像从前各种无伤大雅的丑闻一样,它们是由他自己负责传出去的,只是他从来不曾也无法料到,它们竟能如此凶猛,凶猛到放了两担炸药在总统府的高墙内,这帮阴险的杂种,他怎么可能如此痴迷于那些胜利的青铜,而使他的凶残老虎的敏锐嗅觉放过了散发着古老的甜美气味的危险,这是怎么回事啊,于是他紧急召集了最高司令部的成员,十四位战战兢兢的军人,在做了这么多年的平庸工作、发布了这么多年的二手令后,我们又在两寻开外见到了那位不真切的老人,他的真实存在是他的谜团中最没有悬念的,他坐在会客厅中如王位一般的椅子上接待了我们,穿着有臭鼬尿液味道的列兵军服,戴着我们在他最新的肖像中都没见过的精致的纯金边眼镜,比任何人所想象的都更加苍老与疏离,只有那双没戴缎面手套的虚弱的手除外,它们不像军人应有的手,而像哪个更年轻、心肠更软的人的手,除了它们之外,其余的一切都压抑阴暗,我们越观察就越能断定,他只剩一口气了,但那一口却是拥有毁灭力量的不可悖逆的威权之气,甚至连他自己都需要使出驯服一匹桀骜野马的力气才能控制住它,当我们尊他为无上的将军领袖并向他敬礼时,他没有开口,甚至连头都没倾一下,直到我们在摆成一圈的安乐椅上面对他坐下后,他才摘下眼镜,开始用那双观察入微的能够发现我们别有用心的负鼠藏身洞般的眼睛端详我们,他毫不留情地观察着他们,一个挨一个,用尽所需要的每一分每一秒来确认自从记忆中那个模糊的下午、那个他随手一指将他们提拔至最高位的下午开始,我们每个人有了多大改变,在这一过程中,他愈发深信那场暗杀的始作俑者就在这十四个隐蔽的敌人当中,但他同时又觉得自己在他们面前是那样孤独而缺乏保护,于是他眨了下眼,微微抬了下头,规劝大家现在比任何时候都更要为国家的利益、为军队的荣耀着想,他为他们鼓气,忠告他们要谨慎,而后交给他们一项光荣的任务,毫不手软地揪出暗杀的发动者并把他们交给军事法庭严肃处理,就这些,先生们,他结束了讲话,心里清楚发动者就是他们中的一人,或者所有人,他遭到了致命的重创,因为他不可避免地确信莱蒂西娅·纳萨雷诺的生死并不取决于上帝的意志,而是取决于智慧,凭借它,他也许能将她从那个早晚会到来并且无法化解的威胁中解救出来,他妈的。他强行取消了她的公开露面,强迫她最蛮横的亲属放弃了所有可能会触及军权阶层利益的特权,将那些最明事理的任命为徒有虚名的领事,而那些最嗜血暴戾的则被我们发现漂浮在市场下水道的烂泥中,他临时出现在部长会议中空了多年的座位上,决定限制教士阶层渗入国家事务,以保证你不受到敌人的伤害,莱蒂西娅,他在做出最初的震撼人心的决定后对最高司令部进行了深入的查探,于是深信,除了总司令这个最老的伙伴外,还有七名将军对他忠心耿耿,然而他仍乏力对付剩下的六个谜团,他们拉长了他的夜晚,让他无可避免地感觉莱蒂西娅·纳萨雷诺的死期已近,他们正从他双手的空隙钻进来杀她,虽然他严格地检查她的食物,因为之前在面包里发现了一根鱼刺,他测量她呼吸的空气的纯度,害怕他们在杀虫剂中掺杂毒药,他看出她在饭桌上苍白无力,感觉到她在欢爱中声音喑哑,一想到他们可能在她的饮用水里放了黑呕病病菌、在眼药水中投了硫酸,他就备受折磨,精巧的死亡阴谋在那段日子里的每一天都让他苦楚难耐,让他在半夜惊醒,因为在他逼真的梦魇中,莱蒂西娅·纳萨雷诺中了印第安人的巫术血流不止,他因为如此多想象中的危险和现实中的威胁而惶惑失措,于是命令她出门时必须带上勇猛而训练有素的可以无条件杀人的总统护卫队,但她走了将军阁下,还带着孩子,他拼命抑制着不祥的预感,看着他们上了新的装甲车,他站在天井阳台上用驱邪的手势向他们告别,乞求着我的母亲本蒂希翁·阿尔瓦拉多,守护他们吧,让子弹打在她的紧身背心上反弹出去吧,让鸦片瘾平息吧,让扭曲的思想都被矫正吧,他一刻不停地祈祷,直到听见武器广场上传来警笛声,直到看见莱蒂西娅·纳萨雷诺和孩子沐着灯塔最初的几缕光线穿过庭院,她激动而快乐地回来了,身边的卫队成员背着为圣诞节期间的夜晚准备的活火鸡、恩维加多的兰花与彩色串灯,街上也已有圣诞夜的宣传广告,那是他为了掩盖自己的不安而命人制作的有闪亮星星的牌板,他在楼梯上迎接她,好在蓝狐尾巴的樟脑丸味的湿气里、在你病人的发绺的酸臭汗液中感受你仍然活着,他帮你把礼物送到卧室,莫名其妙地笃信自己正在享用那场他宁愿未享用的该死欢乐的最后碎片,他越是确信自己为缓解无法承受的焦虑而采取的每项措施、为帮她避灾而走的每一步都将他无情地推向那个逼近的我的不幸的恐怖礼拜三,他便越是绝望,那天他做出了重大决定,不干了,他妈的,该来就快点儿来,他决定了,而那仿佛一个爆破令,还没来得及下达完就有两个副官闯入办公室报告了可怕的消息,莱蒂西娅·纳萨雷诺和孩子被市场里的野狗撕碎了,被它们一块块地吃掉了,活活吃掉了将军阁下,但它们不是寻常的街头野狗,而是一群猛兽,有着惊悚的黄眼珠和光滑如鲨鱼的皮,是有人养来对付那些蓝狐的,六十只一模一样的狗,没人知道它们是怎么从蔬菜摊中窜出来扑到莱蒂西娅·纳萨雷诺和孩子身上的,没给我们留一点射击的机会,因为我们怕错杀了他们,因为他们仿佛与那些狗一起憋在了地狱的旋涡中,我们只看见几只手向我们伸来一晃而过,其余的身体则在一块一块地消失,我们看到了几抹转瞬即逝、难以捉摸的表情,时而恐惧、时而悲哀、时而喜悦,它们最终都陷落进了抢夺的旋涡,只剩莱蒂西娅·纳萨雷诺的淡紫色毛毡帽还在图腾柱般的女菜贩那冷漠的恐惧前飘浮,她们身上溅上了滚烫的鲜血,都在祷告说我的上帝啊,如果将军不想,或者至少,如果他不知情,这事便不会发生,这将是总统护卫队永难抹杀的耻辱,因为他们一枪未放,只救回来了散落在鲜血淋漓的蔬菜上的白骨,没有别的了将军阁下,我们唯一找到的是孩子的这些奖章、没了流苏的军刀,以及莱蒂西娅·纳萨雷诺的羊皮鞋,没人知道它们为什么会出现在离市场一西班牙里远的海湾,在水上漂着,还有彩色玻璃项链、钩织钱包,这些我们现在都交到您手上,还有这三把钥匙、这枚发黑了的黄金婚戒,以及这些放在写字台上请他数算的面值十分一共五十分的硬币,没有别的了将军阁下,这是他们留下的全部东西。如果那时候他知道自己不用太多年也不用太艰难就会将那个无法避免的礼拜三的最后一丝记忆彻底抹去,那么他们留下的东西再多一点或再少一点对他来说也便无关紧要了,他愤怒地哭着,因拴在院中过夜的狗的叫声而备受烦扰折磨愤怒地吼叫着醒来,同时琢磨着我们拿它们怎么办将军阁下,他茫然自问,是不是杀了那群狗就相当于把它们肚子里的莱蒂西娅·纳萨雷诺和孩子再杀一遍,他命人推倒了菜市场的钢铁穹顶并在原地建起了一座玉兰花与鹌鹑的花园,园中安置了一座大理石十字架,它散发的光辉比灯塔的光芒更高更亮,好让后代直至时间的尽头仍记得一个被载入史册的女人,一个早在那座纪念碑被一次夜间爆炸摧毁之前便已被他忘怀的女人,纪念碑后来也无人重建,玉兰花都被猪吃了,纪念公园也沦为充斥着恶臭烂泥的垃圾场,对此他一无所知,这不仅因为他命令总统司机哪怕绕世界一个圈也要避免经过从前的菜市场,还因为自从将办公人员送到各部委的阳光玻璃楼后,他就再也没有出过门,只是和极个别留下来的公务人员生活在那栋破败屋宇内,那里依他的命令,不再留存皇后你的迫切需求的任何痕迹了,莱蒂西娅,他在空洞洞的府中游荡,不处理任何为人所知的事务,只是回复司令部偶尔的问询、为某场艰难的部长会议做最终决断,或是应付威尔逊大使居心不良的来访,大使总是在木棉的繁茂枝叶下陪伴他直至午后许久,给他带来巴尔的摩的糖果和印有女人裸体彩画的杂志,以试图说服他将领水卖给他作为巨额外债利息的抵偿,他任他一直说着,只随自己的需要装出比实际能听见的更多或更少的样子,他听着隔壁女校的学生合唱着上了色的小鸟停在青柠檬树枝上,借此抵御对方的巧言令色,暮色初降时,他会一直陪他走到楼梯口并试着对他解释,您可以带走任何您想要的,只除了我窗外的这片海,您想想,如果现在不能像以前一样,在这个时间看到它,看到那个火焰的泥塘,我一个人在这么大的房子里该怎么办,如果没有了十二月从破玻璃窗钻进来的呼呼风声我该怎么办,如果不见了灯塔的绿光我该怎么活,我离开了我雾蒙蒙的高地荒漠去参军,在联邦战争的混乱中发高烧差点丢了性命,您要相信我这么做不是因为字典上说的爱国主义,也不是出于冒险精神,更不是说我会在乎什么上帝在他的天国践行联邦制准则,不是,我亲爱的威尔逊,我做这一切,都是为了看看海,所以您还是想点儿别的吧,他说,他会在楼梯上拍拍他的肩膀与他告别,折回去时把老办公室废弃厅堂的灯都打开,其间有一个下午,他在那里撞见了一头迷路的母牛,于是便往楼梯方向轰赶它,那牲畜被地毯上的补丁绊了一下,一头栽倒滚下去,扭断了脖子,这可为麻风病人提供了乐趣和吃食,他们一哄而上想将它扯碎,这些人是在莱蒂西娅·纳萨雷诺死后回来的,再一次和盲人及瘫痪患者聚在了院中的野玫瑰丛里,一起企盼着他手中的治病之盐,他会在有星星的夜晚听见他们唱歌,会和他们一起唱起那首他荣光年代的歌曲苏珊娜来吧苏珊娜,他还会在下午五点从谷仓的天窗探出头去看放了学的女孩子,那些蓝色校服裙、齐踝短袜与发辫让他看得入迷,母亲啊,我们会被那双仿佛患了结核病的鬼魅的眼睛吓跑,他就在那些铁条间,用破手套残缺不全的手指招呼着,小姑娘,小姑娘,他会这样叫我们,过来让我摸摸你,他会一边看着她们惊慌逃离,一边想着我的母亲本蒂希翁·阿尔瓦拉多啊,现在的年轻人可真年轻,他会自嘲,不过又会在请私人医生卫生部长来吃午饭时与自己和解,部长每次都会举着放大镜为他检查视网膜,还会测量他的脉搏,并试着强迫他吃下一勺勺富含钙和维生素的药片好堵住我的记忆的下水道口,真是胡闹,还给我喂药,我这辈子可是除了战争期间的间日疟,还没得过什么灾病,狗屎医生,于是孤独的桌上就只剩下他一人仍在吃,他背朝着世界,因为马里兰来的博学的大使之前告诉过他,摩洛哥的国王王后就是这么吃饭的,他遵守着那个已被遗忘的女老师的严格规定,昂着头手握刀叉,他会跑遍整座房子去找刚藏完几小时便会忘记放在哪儿了的小瓶蜂蜜,却意外地发现了那些记事本的空白页边卷成的纸卷,那是他在从前的某个时代写下的,以备日后有一天什么都不记得时仍可以什么都不忘记,他读到一张,明天是礼拜二,他念道,在你的白手绢上有一个词的首字母,一个不是你名字首字母的红色字母,我的主人,他好奇地念道,我的灵魂莱蒂西娅·纳萨雷诺,看看没有你我落到了什么地步,他到处都能念到莱蒂西娅·纳萨雷诺的名字,却不能明白一个人要有多么不幸才能写下那串叹息,但这些是我的字迹,是那时厕所墙上独一无二的左手书写的字体,在那里他写下了将军万岁来安慰自己,万岁,他妈的,就为了一个从修道院跑出来的女人而沦为陆海空三军将士中最软弱的一个,他曾因此而愤懑,但这怒气已彻底消散,至于那女人,眼下已如他早先判断的一样,只剩下纸条上用铅笔写下的名字而已,他甚至都不愿再碰副官们放在写字台上的东西,看都不看就命令道,把那双鞋、那些钥匙,把所有能让人想到他们的死亡画面的东西都拿走,把所有曾属于那两人的东西都放到那间他们毫无节制的午休的卧房中去,将门窗封上,他最后下令任何人不得入内,我让进都不许进,他妈的,他认为对那些狗的任何伤害都会再次令他的亡者疼痛,于是几个月来一直把它们拴在院中,夜里它们可怖的叫声令他不寒而栗,但他艰难地活了下来,在吊床上自暴自弃,愤恨得颤抖痉挛,因为他明知谁是杀害他亲人的凶手,却不得不忍气吞声,还要在自己的屋子中与他们见面,因为那时他缺乏对抗他们的力量,他始终反对举行任何形式的悼念活动,禁止吊唁性质的探望与服丧,他在那棵木棉的庇佑下,在阴凉中的吊床上躁怒地晃来晃去,等待着他的时刻到来并听我最后一个兄弟表达了最高司令部的得意,因为民众平静有序地承受了这场悲剧,而他微微一笑,别傻了朋友,什么平静什么有序,对这些人来说,这不幸就他妈的不算什么,他将报纸翻来覆去地反复研读,希望在他自己的出版机构杜撰的消息之外,再找到别的什么,他把收音机放在手边,听着从韦拉克鲁斯到里奥班巴的每个电台对同一条新闻的播报,说军队已经掌握了刺杀发动者的可靠线索,于是他喃喃道,当然了,你们这帮狼蛛崽子,他们已经确凿无疑地认定了他们的身份,当然了,还用迫击炮包围了躲在郊区一个地下妓院里的他们,好了,他叹息道,可怜的人啊,他仍旧待在吊床上,没有流露出一丝邪恶的神色,只是哀求着我的母亲本蒂希翁·阿尔瓦拉多,给我生命让我复仇吧,别松开你的手,母亲,给我些启发吧,他深深相信祈祷的力量,因而等我们这些负责维护公共秩序与国家安全的最高司令去向他报告时,看到他已经走出了伤痛,我们告诉他已有三名罪犯在与警方的交火中死亡,另外两名被关在圣赫洛尼莫的牢房中待您处置将军阁下,他坐在吊床上说了句啊哈,手中拿着罐果汁给我们每人分了一杯,平心静气得仿佛一名出色的神枪手,并且比任何时候都更谨慎殷勤,他甚至猜到了我想抽根烟的渴望,竟然打破不许现役军人抽烟的禁忌,给了我许可,在这棵树下咱们都一样,他说道,而后便开始不带怨愤地听起市场凶案的详细报告,他们从苏格兰分批把八十二只初生的猎犬带来,其中的二十二只在驯养过程中死掉,六十只接受了一个苏格兰驯兽师邪恶的杀人训练,被灌输了一种意在犯罪的仇恨,不仅针对蓝狐,也针对莱蒂西娅·纳萨雷诺本人及孩子,借助的是这些他们一点点从民政大楼洗衣房偷出来的衣物,莱蒂西娅·纳萨雷诺的这件紧身背心、这块手绢、这些短袜,孩子的这一整套制服,我们把它们展示在他面前让他确认,他却看都没看,只说了句啊哈,我们向他讲述了他们如何训练那六十只狗,尤其是在不该叫时要保持沉默,他们让它们习惯并喜欢上人肉的滋味,一连进行几年的艰苦训练,将它们关在离首都七西班牙里的中国人的旧农场内,与外界隔绝,那里有穿莱蒂西娅·纳萨雷诺和孩子的衣服的真人大小的半身像,还有这些原版画像和剪报,用来让那些狗认识他们,我们把它们都贴在了一个相册上,好让您看清这些杂种无懈可击的活计将军阁下,不管其他人怎么样,他竟看都没看,只说了句啊哈,最后,我们对他说,凶手并不是自发行动的,当然了,他们只是一个反动兄弟会的代办人,兄弟会基地在国外,标志是这个刀与鹅毛交叉的图案,啊哈,他们都是有前科的逃犯,犯过其他危害国家安全的罪行、上过军事法庭,我们在相册上给他指出这三个已死的罪犯,图片上的他们脖子上都挂着各自的备案编码,这两个是还活着的,正在监狱里等待您不容更改的判决将军阁下,他们是茅利希奥·彭塞·德莱昂和古马罗·彭塞·德莱昂两兄弟,一个二十八岁一个二十三岁,前者是部队逃兵,没有固定工作和住所,后者是工艺美术学校的陶艺教师,见到他们俩那些狗兴高采烈、十分亲密,这一点就足以作为罪证,将军阁下,而他只说了句啊哈,然后在当天的议事表格中记录下了三名破案的警官,并在一场庄严的仪式上授予他们军功奖章,表彰他们对祖国的贡献,就在那场仪式上,他决定速战速决,即刻审判了茅利希奥·彭塞·德莱昂和古马罗·彭塞·德莱昂两兄弟,并宣布处以死刑,四十八小时之内执行枪决,除非您能开恩将军阁下,您说了算。他一直孤独而出神地待在吊床上,对全世界要求赦免的呼吁无动于衷,他在收音机里听到了国际联盟毫无成效的辩论,听到了邻国的谩骂和一些遥远国家的声援,他同样仔细地听了部长们的看法,他们有的委婉地支持网开一面,有的尖锐地陈述应当严惩不贷,他拒绝接见带着罗马教皇私人信函前来的使节,信中表达了教皇对那两只迷途羔羊的命运的关切,他听说全国的秩序因他的沉默而紊乱,他听见了遥远的枪声,感受到了大地因一艘停泊于海湾的战船无来由的爆炸而震动,十一人死亡将军阁下,八十二人受伤,船只报废,同意,他一面说着,一面从卧室窗口望向海湾燃烧的夜火,与此同时,那两个死刑犯在圣赫洛尼莫基地灼热的圣堂内开始他们的最后一夜,他在照片上看到了他们遗传自同一位母亲的竖立眉形,于是想到了他们,想到了死亡狱室里永远亮着的灯盏下、颈上挂着相连两个号码牌的颤抖而孤独的他们,他感觉他们正想着他,知道他在被需要、被哀求,但惯常地重复了生命中的又一天后,他没有做任何会模糊自己意志方向的微小动作,他与侍从道了别,后者将通宵守在卧室前,时刻准备传达他在鸡鸣前下达的口谕,他经过时向他道了声晚安,上尉,但没有去看他,他将灯挂在门楣上,锁上那三把门环、三道门闩、三个插销,趴着沉入了一个警觉的梦,透过它脆弱的薄墙,他仍能听到院中群狗焦渴的叫声、救护车的警笛声、鞭炮声,以及在这个被严酷的判决搅得人心惶惶的城市的空气中飘荡着的一场可疑欢庆会的阵阵乐声,他在大教堂十二点的钟声中醒来,在两点时又一次醒来,在三点前打在窗户铁栅上的噼啪的雨声中再一次醒来,于是他以阉牛的姿势艰难地从地上起身,先抬起臀部,而后是前腿,最后是那颗茫然的、下唇上挂着一线口水的脑袋,随后他下了第一道命令,让安保官员将那群狗带到我听不见它们叫声的地方去,由政府负责照顾,直到它们自然死亡,第二道命令,他赋予莱蒂西娅·纳萨雷诺和孩子的卫队士兵无条件的自由,最后一道命令,一得到我这条不得上诉的最高指示就立即执行茅利希奥·彭塞·德莱昂和古马罗·彭塞·德莱昂两兄弟的死刑,但地点不是人们预想的枪决墙前,而是已废弃的五马分尸刑场,两人的肢体将被带到他过去浩瀚的沉重王国里最显眼的地方,曝于公众的激愤和恐惧之中,可怜的小伙子们,他一边拖着自己如受重伤的大象的脚掌般硕大的双脚,一边愤懑地哀求,我的母亲本蒂希翁·阿尔瓦拉多啊,帮帮我吧,别松开你的手,母亲啊,让我找到那个能帮我报这无辜血仇的人吧,一个他在怨恨的谵妄中想象出的上天注定的人,他带着不可遏止的渴求在眼皮底下找寻着他,他试着在声音最纤细的痕迹中、在心脏的搏动中、在回忆里最被忽视的罅隙中发现躲藏着的他,当他已不再指望能找到他时,却发现自己被我亲眼见过的最耀眼最高傲的人吸引住了,母亲啊,他好像从前的那些哥特佬一样,身着亨利·普尔牌上装,扣眼中插一枝栀子花,搭配派克维的裤子,外套一件泛着银光的锦缎马甲,散发着自然的优雅气质,并用皮带牵着一只有人类眼睛和牛犊身形的沉默的杜宾犬,在欧洲最难跻身的沙龙中大放光彩,在下何塞·伊格纳西奥·萨恩斯·德拉巴拉,愿为阁下效劳,他自我介绍道,他是被联邦考迪罗扫除的我们的贵族阶层所遗留的最后子嗣,这一阶层连同他们贫瘠的伟大梦想、他们空阔而忧郁的豪宅与他们的法语口音,都被从这国家的脸面上扫除了,他是这个族群的绚烂尾声,除了三十二岁的年龄、七种语言以及在多维尔保持的四项射鸽比赛的纪录之外,他别无所有,他身形颀长而结实,皮肤呈铁色,混血人的头发梳成中分,其中一绺染成白色,两线薄唇透着永不屈服的毅力,有着天佑之人的果敢眼神,他握着樱桃木手杖在宴会厅田园春色的哥白林织毯前装出打板球的样子,让人为他照彩色相片,在看到他的那一刻,他松了口气,自言自语道,就是他,于是就是他了。他投入了工作,并附以简单的承诺,您先支付我八亿五千万并允许我不用向任何人报账,除阁下您之外,我不再听命于任何人,两年之内我会向您交出杀害莱蒂西娅·纳萨雷诺及孩子的真凶的脑袋,他接受了,同意,在将权力之匙交到他手上之前,他让他经历了多场艰难的考验,以观察他精神的险境、他意志的局限、他品性的瑕疵,确证了他的忠诚和效率,在最终考验他的残酷的多米诺骨牌局上,何塞·伊格纳西奥·萨恩斯·德拉巴拉展示出了无所畏惧地擅自战胜他的魄力,于是他赢了,他是我亲眼见过的最大胆的人,母亲啊,他的耐心没有死角,他什么都知道,懂得七十二种煮咖啡的方法,分得出海贝的性别,读得懂乐谱和盲文,他会站在那儿盯着我的眼睛,也不说话,而面对他坚毅的脸庞、他懒懒地拄着樱桃木拐杖的双手、他无名指上戴着的晨水石,面对躺在他脚边的那只大狗,那只裹在天鹅绒般的睡着了却有生命的皮肤中警醒而凶狠的狗,面对他那副对柔情与死亡免疫的身体,那副我见过的最俊美最自制的男人的身体所散发出的浴盐香气,我真不知道该做什么了,这时他鼓足勇气对我说,若不是出于义务,我不会当兵的,因为那些军人都是和您完全相反的人,将军,他们的野心很肤浅,一会儿就没有了,相比权力,他们对管事更感兴趣,他们不为某件事服务只为某个人干活,因此,想利用他们太容易了,他说,尤其是用其中一些人去对付另一些,我知道在那个人面前隐瞒不住自己的想法,于是只好笑了笑,他给了他继我的兄弟罗德里戈·德阿吉拉尔——愿他已安坐于上帝右侧的圣位——之后在他的统治下无人能及的权力,他使他成为他的私人帝国中一个秘密帝国的绝对主人,那是一项执行镇压与灭口任务的隐形工作,不仅没有一个官方身份,甚至让人难以相信它的真实存在,因为无人负责它的行动,它连个名称、连个在这世上的落脚地都没有,然而它的确是一个可怖的事实,在最高司令部确认它的由来与深不可测的性质之前,它便早早地被诉诸恐怖手段并且凌驾于国家的其他镇压机构之上,即便您自己都没有预见到那台恐怖机器的作为,连我自己都不怀疑在他接受协议的那一刻,我便开始任由那个穿得像王子一样的野蛮人不可抗拒的魅力、任由他欲望的触角摆布,他给总统府寄来了一个龙舌兰叶编织袋,像是塞满了椰子,于是他命人将它拿到那边不碍事的地方,放进一个嵌入墙内装满资料的文件柜中,而后就把它忘记了,三天之后,府中便无法住人,牲畜尸体的腐烂味道穿墙而出,散着恶臭的水雾污染了镜面的光泽,我们去厨房寻找那臭气,在牛圈中也闻到了它,我们用薰香驱赶办公室里的味道,但它又散进会客厅去与他们碰面,它满溢着腐烂玫瑰的臭味渗入最隐蔽的缝隙,即便在当年的瘟疫时期夜晚空气中的种种香味里藏匿的疥疮那最细微的气息都无法钻入那里,事实上它在我们最不会去寻找的那个似乎装着椰子的口袋中,那是何塞·伊格纳西奥·萨恩斯·德拉巴拉按协议寄来的第一批成果,是六颗分别附有死亡证明的头颅:石器时代的盲人显贵堂内波穆塞诺·埃斯特拉达的头,九十四岁,仅剩的一名经历过大战的老兵、激进党派创始人,据附加证明所述,他于五月十四日死于老年性衰竭,内波穆塞诺·埃斯特拉达·德拉富恩特医生的头,前者之子,五十七岁,顺势疗法医师,据附加证明所述,于他父亲死亡的当天死于冠状动脉血栓,埃利埃塞尔·卡斯托尔的头,二十一岁,人文科学学生,据附加证明所述,因在食堂里的一场斗殴中被利器刺伤多处,不治身亡,莉蒂瑟·圣地亚哥的头,三十二岁,地下活动家,据附加证明所述,因非法堕胎而亡,洛克·宾松的头,绰号无影者哈辛托,三十八岁,彩球制造者,于前者死亡当天因酒精中毒而亡,最后是纳塔利西奥·路易兹的头,十月十七日秘密运动的秘书,三十岁,据附加证明所述,因情场失意用手枪射穿上腭而亡,共六个,他一边在臭气与惧意的搅扰下火冒三丈地签下相应的收条,一边想着我的母亲本蒂希翁·阿尔瓦拉多啊,这个男人是头野兽,光看他那神秘的气息和扣眼上的花朵,谁能想象得到呢,他命令道,别再给我送肉来了,纳乔,有您的一句话就够了,但萨恩斯·德拉巴拉反对说,那是君子之约,将军,如果您没有胆量直面真相,那就拿回您的金子吧,咱们还和从前一样是朋友,这算什么事儿,为了比这少得多的钱,他甚至连自己的母亲都能枪毙,但他没说出口,这倒不至于,纳乔,他说,尽您的责任去吧,于是一颗颗脑袋就这样被装在那些晦暗的像装了椰子的龙舌兰叶编织袋中滚滚而来,而他则会恶心得反胃,一边命人把它们拿得远远的,一边阅读详细的死亡证明以便签署收据,同意,在签下第九百一十八个他最激进的敌对者头颅的收条的夜晚,他梦见自己变成了一只仅有一根指头的动物,在潮湿的水泥平原上留下一串指印,他带着苦涩的胆汁醒来,摆脱清晨的不悦,在挤奶棚有酸臭回忆的粪坑中数算着脑袋的数量,他深深地沉浸在他老年人的思绪中,以致混淆了鼓膜的嗡鸣与腐烂草叶上昆虫的叫声,他想着我的母亲本蒂希翁·阿尔瓦拉多啊,已经这么多脑袋了,怎么会还不见那些真凶的,但萨恩斯·德拉巴拉让他注意到,每六个脑袋都会制造出六十个敌人,每六十个都会制造出六百个,之后是六千个,再之后是六百万个,整个国家,他妈的,咱们永远都搞不完了,但萨恩斯·德拉巴拉无动于衷地回应说,您安心睡吧将军,等他们都完蛋了咱们也就搞完了,真野蛮啊。他从未有一刻犹疑,从不留一丝余地,他倚仗着那只永远待命一旁的杜宾犬的隐秘力量,虽然他在初次会面时便试图将它拒于门外,但它还是成为他们会面的唯一见证者,当时他看到何塞·伊格纳西奥·萨恩斯·德拉巴拉拽着那只神经躁动的动物,它只听从于那个我的双眼所见过的最潇洒英俊但也最不讨人喜欢的人那深微的控制,把狗留在外面,他命令道,但萨恩斯·德拉巴拉回答他,不,将军,世界上没有哪个地方是我能进而科赫尔勋爵不能进的,于是它就进来了,它会一直趴在主人脚边睡觉,而他们二人则会按惯例计算被砍下的脑袋数目,当计算变得艰难时,它会带着令它呼吸困难的焦虑立起身来,它的女性的眼睛搅扰我思考,它的人类的气息让我不寒而栗,当他看到袋中有一颗脑袋是他过去的侍从同时也是多年的多米诺骨牌牌友的,便愤怒地一拍桌子,此时我看到它直起身子,鼻头喷着气,发出高压锅振动的声音,他妈的,这乱摊子就到这儿了,但萨恩斯·德拉巴拉每次都能说服他,主要并不在于他有理有据,而是因为他那野狗训练师的温柔的严酷,他斥责自己竟对这世上唯一敢待他如臣子的人这般顺从,那个人可是在以一己之力反抗他的帝国,于是他决定摆脱正在一点一点填满他威权空间的奴性,这乱摊子就到此为止了,他妈的,他说,说到底,本蒂希翁·阿尔瓦拉多把我生下来不是要让我领受而是让我发布命令的,然而这夜间所下的决心在萨恩斯·德拉巴拉进入办公室的那一刻就立即崩塌了,他那温和的姿态那天然的栀子花那纯净的声音那芬芳的浴盐那祖母绿的皮带那石蜡般的拳头那宁静的手杖那庄重的美,这属于我的双眼所见过的最令人爱慕又最教人无法容忍的男人的炫目的一切让他屈服,不至于这样,纳乔,他再次向他重申,尽您的责任去吧,然后继续收着那一袋袋的脑袋,继续看都不看就签下收据,他无可救药地陷入了他权力的流沙,在每个清晨每次路过每片海时都问自己这世界到底发生了什么,马上就要十一点了,这栋坟墓似的房子里怎么一点生气都没有,有人吗,他问道,只有他,我在哪儿,为什么找不到自己了,他说道,那群赤脚勤务兵在哪儿,他们会挤在走廊上从驴子身上卸下蔬菜和鸡笼,我的妾侍们的污水坑在哪儿,她们满嘴秽语,会用新鲜花朵换下过夜的花,会清洗鸟笼,会在阳台上伴着枯枝敲打地毯的节奏唱着苏珊娜来吧苏珊娜,我想拥有你的爱,我那些瘦弱的七个月的早产儿在哪儿,他们会在门后大便,会往会客厅的墙上撒尿画骆驼,我的那群喧闹的官员怎么了,他们会在写字台的抽屉里发现母鸡在下蛋,我的妓女和士兵怎么了,他们会在厕所里来来往往,我的躁动的流浪狗怎么了,它们会边跑边向外交人员吼叫,谁又把我的瘫痪患者赶下了楼梯,把我的麻风病人轰出了玫瑰丛,又让我勇敢无畏的谄媚者从所有地方消失,他在重新组建的私人护卫队的紧密包围中隐约瞥见了他最高司令部的最后几位朋友,他们几乎没有给他参与新内阁会议的机会,这些内阁成员是应一个人但不是他的要求重新任命的新部长,有六个穿尖领丧袍的文科博士,他们会比他先有想法,不向我询问就擅自处理政务,可是说到底,我就是政府啊,但萨恩斯·德拉巴拉无动于衷地向他解释,您不是政府,将军,您是权力,他厌倦了熬夜打多米诺骨牌,因为尽管是和最老练的好手对阵,尽管他费尽心思为自己设下最高明的陷阱,都输不了哪怕一局,他必须屈从于那些在他吃饭前一小时就将他的食物糟蹋掉的试吃官的计划,他在储藏蜂蜜的地方再也找不到它们,他妈的,这不是我想要的权力,他抗议道,但萨恩斯·德拉巴拉回应他说,没有别的权力,将军,这是死亡的迷睡中唯一可能拥有的权力,那迷睡一度是他的礼拜日市场般的天堂,而此时他已无事可做,只能等着四点一到收听本地电台每日连播的乏味的爱情故事,他会在吊床上听着,手里拿一杯一口未喝的果汁,飘浮在悬吊的空虚中,泪眼朦胧,焦急地想知道那个年轻的女孩会不会死,萨恩斯·德拉巴拉查清楚后说,是的将军,那女孩要死了,让她不要死,他妈的,他命令道,让她活到最后结婚生子然后变老,像所有人一样,于是萨恩斯·德拉巴拉修改了剧本以博他欢心,让他以为自己还大权在握,于是遵照他的命令没有人会死,为了让将军阁下高兴,不相爱的情侣结婚了,前几集中被埋葬的人物复活了,恶棍提前献身了,所有人都听从他的命令开心幸福,这样一来,生命对他来说便显得不那么没有意义了,当八点的金属敲击声响起时他会检查一遍宅子,会发现有人抢在他前面将母牛的饲料换过了,总统护卫队营地的灯已经熄了,公务人员入睡了,厨房齐整,地板洁净,用克勒奥林擦得不留一丝血迹的屠宰桌透着股医院的味道,虽然只有他才有那串钥匙,但已经有人将窗户的插销插上了,将办公室的门也都锁上了,从第一门厅直至他的卧室,那一盏一盏灯在他按开关之前就灭掉了,他拖着他那被囚禁的君王的笨重双脚在黑暗中走着,路过一面面晦暗的镜子,唯一的一个马刺上裹着天鹅绒套,以免任何人追踪他那星星点点的金色行迹,他在经过那些窗口时望着同一片海洋,一月的加勒比,他脚不停步地欣赏了二十三遍,在一月里它始终如一片绚烂的沼泽,他向本蒂希翁·阿尔瓦拉多的房间探进身去,想看到她留下的蜜蜂花、死鸟的笼子与族母长在其上度过腐烂晚年的痛苦床榻都还在原来的位置,愿您晚安,他喃喃道,同以往一样,尽管早就没有人回应他,愿你有个美好的夜晚孩子,在上帝的佑护下睡吧,他提着用来逃命的灯向自己的卧房走去,这时突然感受到了阴影中科赫尔勋爵的瞳孔里那骇人炭火的寒意,他闻到一阵男人的香气,感受到了他的操控力的分量和他的鄙夷中的慑人光辉,是谁,他问道,虽然他知道是谁,是穿着礼服的何塞·伊格纳西奥·萨恩斯·德拉巴拉来提醒他,这是一个历史性的夜晚,八月十二日,将军,一个伟大的日子,我们都在庆祝您上台执政的第一个百年纪念日,所以世界各地的宾客都慕名而来,因为哪怕是寿命最长的人,一生也不可能参加类似的盛事超过一次,举国都在庆祝,只有他除外,尽管何塞·伊格纳西奥·萨恩斯·德拉巴拉坚持让他在他的人民的呼喊与激昂中度过那个值得纪念的夜晚,他却比以往都更早地锁上了卧房的三把门环、三道门闩、三个插销,趴在光秃秃的砖面上,穿着没有军衔标志的粗布制服,裹着绑腿,戴着金质马刺,右臂弯在脸下当作枕头,一如我们将找到的那个被兀鹫啄食、被深海动物和花朵覆盖的他,透过安眠药水瓶滤嘴上的氤氲,他感觉到了没有他的庆典上那遥远的爆竹,感觉到了欢快的音乐、喜乐的钟声和仿如烂泥洪流般的人群,他们都来颂扬一份不属于他的荣耀,而他并不太感伤,只是痴迷地呢喃着,我的命运母亲本蒂希翁·阿尔瓦拉多,已经一百年了,他妈的,已经一百年了,时间是怎么过去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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