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的辫子和女人的小脚,这样两个让清末民初的中国学人颇为难堪的东西,不知怎么一来就变成了学界的话题,让大家夹七夹八地说个不停。早就听说杨念群兄在关注小脚,不久将有新说问世。这期间,杨兄不时地透些口风,往往引得议论一片,对他的非常之论已经有些准备,及到文章一出来,还是被吓了一跳。(杨念群:《过渡期——历史的另一面》见2002年6月《读书》,以下简称“杨文”)当然,念群兄的有些观点,比如“西方医学视角下,卫生话语对文化评价的侵入”,以及“晚清不缠足运动有关缠足过分的国运联想”等等,无疑是富有启发性的。文章的切入点也相当独到。长期以来,的确人们忽视了对在转型时期那些放足妇女的关注,不仅她们的情感落差没人在意,而且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她们本是作为受害象征的小脚,却成了人们嘲笑的对象。显然,这是不公平的。但是,凡事不能说过,如果一门心思地渲染放足的痛苦,而且为了强调这种痛苦,借《采菲录》说事,又不注意其一味赞美缠足倾向,史料缺乏甄别,那么,不仅不足以提醒人们注意缠足史上被遗忘的角落,反而容易引起误解,以为又站起来一个为缠足辩护的人。
不错,从缠足到不缠足,对于已缠的女人的确会有一个情感的转折,甚至如杨兄所说的“巨大崩落”也不是不可能的,而且这个“崩落”也确实没有什么人来关注过。不过,从行文来看,杨文似乎更注意的是缠足美与丑的评价,征引《采菲录》老宣的议论,认可缠足在那个时代“的确给人带来了美感”,而缠足由美转丑不过是一种“现代制作”,在本质上与将缠足赋予美感并没有什么两样。这样一来,读者也许会得出这样的结论:既然缠足的美与丑都不过是“制作”出来的,那么中国女人那时的“崩落”根本就是“冤枉”受的。实际上,在我看来,缠足对于旧时代的女人而言,本质上不是一个美与丑的事儿,而是生计问题。绝大多数女人之所以缠足,关键是因为如果不如此不仅不能嫁个“好人家”,而且有着嫁不出去的危险;而嫁不出去对于芸芸小家碧玉来说,就意味着没有活路。所以,无论父母有多大的慈爱心,“娇女不娇脚”。有女儿家的母亲在劝说女儿忍痛缠起她们纤弱的脚时,都要以嫁个好人家相利诱,以嫁不出去来威胁。如果说,上中等人家的女人缠足还有某种身份地位的意蕴在里面,那么众多的下层老百姓甘受劳动力的损失而让女人缠足(主要是北方地区),最主要的考虑还是女人的生计。杨文征引了《采菲录》中《葑菲闲谈》的一段话,我现在照抄在下面:“裹脚的时候,即使痛泪直流,‘待到双脚裹小之后,博得人人瞩目,个个回头,在家时父母面上有光辉,出嫁后翁姑容上多喜色,尤其十二分快意的,便是博得丈夫深怜密爱。所以在那裹足的时代,凡是爱好的女郎,没有一个不愿吃这痛苦的’。”不错,这的确是当时部分女性的“真实心态”,但这心态背后我们看到的其实更多的是出于生计的无奈和可怜。毫无疑问,在旧时代中国人认为缠足是美的,包括女人也是这样认为,这种“美感”却是中国男人特殊的性心理建构出来的;可是这种建构却是以摧残妇女身体为基石,代价未免太大。实际上,并不是如杨兄所说,不许缠足以后中国妇女才沦为了“弱势群体”,恰恰是她们一直是弱势,才会生长出这样的审美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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