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晨涅日丹诺夫醒来,他想起昨天晚上发生的事情,并不觉得有一点儿不安;他反而充满了一种轻松的、清醒的快乐,好像他做了一件本来早就该做的事情一样。他去向西皮亚金请了两天的假,西皮亚金马上答应了,不过态度很严肃。涅日丹诺夫便动身到马尔克洛夫家里去。在动身之前他设法跟玛丽安娜见了一面。她也没有露出一点儿害羞或者不安的样子;她安静地、坚决地望着他,很自然地称他:“你”。她只是关心他会在马尔克洛夫那儿知道些什么事情,她要求他详细地全讲给她听。
“这是不用说的。”涅日丹诺夫答道。
“其实,”他想道,“我们为什么要担心呢?在我们的友谊上,个人的感情倒占着……次要的地位——不过我们是永远不会分开的了。这是为了事业吗?对,为了事业!”
涅日丹诺夫这样想着,他自己也不怀疑,他的思想里究竟有多少是真的,有多少是假的。
他看见马尔克洛夫的情绪仍然是那样疲倦和沉郁。他们草草地吃了午饭,便坐上前一次坐过的四轮马车(第二匹边套的马很年轻,而且从来没有拉过车,因为马尔克洛夫的那匹马还瘸着腿,他只好向农民租了一匹耕马来代替),到商人法列耶夫的大纺纱厂去找索洛明。涅日丹诺夫的好奇心给唤起来了:他很想接近他最近听见人谈得很多的那个人。索洛明已经得到了通知:这两位客人刚刚在工厂大门前停下来,说出他们的姓名以后,马上让人引进“工程师—厂长”住的那间并不好看的小小的侧屋里去了。索洛明当时正在工厂的正屋里;一个工人跑去唤他,涅日丹诺夫和马尔克洛夫便走到窗前去看外面的景象。工厂显然很兴旺,工作十分繁忙;到处都有不停的活动的闹哄哄的声音:机器的喘息声和敲打声,织布机的响声,轮子的嗡嗡声,皮带的拍击声;同时手推车、大桶和载货马车不断地进进出出;发号施令的大声吼叫夹杂在铃声和哨声中间;男工穿粗布外衣,腰间系一根带子,用一根皮带束着头发,女工穿印花布衣服,他们匆忙地来来去去;装上马具的马让人牵过去了……这是上千人紧张得像弦一样地用全力工作时发出来的闹声。一切都有规律地、照着合理的方式积极地进行;无论什么地方,无论什么东西,不但没有一点儿优美、整齐的样子,连整洁也谈不到;刚刚相反,到处是疏忽、龌龊、煤烟。这儿一扇玻璃窗破了,那儿墙上灰泥脱落了,板壁缺了一些,门又张开了大口;正面大天井当中有一个大的黑水洼,积了一洼脏水,泛着彩虹的颜色;远处分散地堆了一些砖;泥地上四处都是蒲席和麻袋的破片、箱子同一些断绳;几只长毛蓬蓬、肚子干瘪的狗懒洋洋地走来走去,连一点儿叫声也没有;在一个角上,篱笆下面坐着一个乱头发、大肚皮的四岁光景的小孩,他一身都是煤烟,伤心地哭着,好像所有的人都不理他似的;在他旁边有一头同他一样满身煤烟的母猪,给一群吃奶的小猪围着,它正在大吃卷心菜头;晾在拉长的绳子上的破烂内衣随风飘动——到处都是这么一种气味,这么一种恶臭!一所俄国的工厂,不错;却不是一所德国的或者法国的工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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