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非子诚的缘故,我断不会识得徐阿婆的。
子诚是我学生,然细说么,也不过算是罢。有段时期,我在北京语言大学开“写作与欣赏”课,别的大学的学子,也有来听的;子诚便是其中的一个。他爱写散文,偶作诗,每请我看。而我,也每在课上点评之。由是,关系近好。
子诚的家,在西南某山区的茶村,小。他已于去年本科毕业,就职于某公司。今年清明后,他有几天假,约我去他的老家玩。我总听他说那里风光旖旎,经不住动员,成行。
斯时茶村,远近山郭,美仑多姿。树、竹、茶垅,浑然而不失层次,绿如滴翠。
翌日傍晚,我见到了徐阿婆。
那会儿茶农们都背着竹篓或拎着塑料袋子前往茶站交茶。大叶茶装在竹篓,一元一斤;芽茶装塑料袋里,二十元一斤。一路皆五六十岁男女,络绎不绝。七十岁以上长者约半数,年轻人的身影,委实不多。尽管勤劳地采茶,好手一年是可以挣下五六千元的,但年轻人还是更愿到大城市去打工。
子诚与一老妪驻足交谈。我见那老妪,一米六七、八的个子,腰板挺直,满头白发,不矜而庄。
老妪离去,我问子诚她的岁数。
“八十三了。”
“八十三还采茶?!”
我不禁向那老妪背影望去,敬意油然而生。
子诚告诉我——解放前,老人家是出了名的美人儿。及嫁龄,镇上乃至县里的富户争娶,或为儿子,或欲纳妾;皆拒,嫁给了镇上一名小学教师。后来,丈夫因为成分问题,回村务农。然知识化了的男人,比不上普通农民那么能耐得住山村的寂寞生活,每年清明前,换长衫游走于各村“说春”。当年当地,农村人大抵文盲,连黄历也看不懂的。她丈夫有超强记忆,一部黄历倒背如流。“说春”就是按照黄历的记载,预告一些节气与所谓凶吉日的关系而已。但一般告诉,则不能算是“说春”。“说春人”之“说春”,基本上是以唱代说。不仅要记忆好,还要嗓子好。她的丈夫嗓子也好。还有另一本事,便是脱口成秀。“说”得兴浓,别人随意指点什么,竟能就什么唱出一套套合辙押韵的掌故来,百难不倒,像是现今的“RAP歌手”。于是,使人们开心之余,自己也获得一碗小米。在人们,那是享受了娱乐的回报。在他自己,是一种个人价值体现的满足。所谓与人乐乐,其乐无穷。不久农村开展“破除迷信”运动,原本皆大开心之事,遂成罪过。丈夫进了学习班,“说春人娘子”一急之下,将他们的家卖到了仅剩自己穿着的一身衣服的地步,买了两袋小米,用竹篓一袋一袋背着,挨家挨户一碗碗地还。乡亲们过意不去,都批评她未免太过认真。她却说——我丈夫是“学知人”,我是“学知人”的妻子。对我们,清名重要。若失清名,家便也没什么要紧了。理解我的,就请都将小米收回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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