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绛先生出新书,书名叫《我们仨》。书出之前,已听说她在写回忆录并起好了这个书名,当时心中一震。这个书名实在太好,自听说后,我仿佛不停地听见杨先生说这三个字的声音,像在拉家常,但满含自豪的意味。这个书名立刻使我感到,这位老人在给自己漫长的一生做总结时,人世的种种沉浮荣辱都已淡去,她一生一世最重要的成就只是这个三口之家。可是,这个令她如此自豪的家,如今只有她一人存留世上了。在短短两年间,女儿钱瑗和丈夫钱锺书先后病逝。我们都知道这个令人唏嘘的事实,却不敢想象那时已年近九旬的杨先生是如何度过可怕的劫难的,现在她又将如何回首凄怆的往事。
回忆录分作三部。其中,第二部是全书的浓墨,正是写那一段不堪回首的日子的。第一部仅几百字,记一个真实的梦,引出第二部的“万里长梦”。第三部篇幅最大,回忆与钱先生结缡以来及有了女儿后的充满情趣的岁月。前者只写梦,后者只写实,惟有第二部的“万里长梦”,是梦非梦,亦实亦虚,似真似幻。作者采用这样的写法,也许是要给可怕的经历裹上一层梦的外衣,也许是真正感到可怕的经历像梦一样不真实,也许是要借梦说出比可怕的经历更重要的真理。
长梦始于钱先生被一辆来路不明的汽车接走,“我”和阿瑗去寻找,自此一家人走上了一条古驿道,在古驿道上相聚,直至最后失散。这显然是喻指从钱先生住院到去世——其间包括钱瑗的住院和去世——的四年半历程。古驿道上的氛围扑朔迷离乃至荒诞,很像是梦境。然而,“我”在这条道上奔波的疲惫和焦虑是千真万确的,那正是作者数年中奔波于家和两所医院之间境况的写照。一家三口在这条道上的失散也是千真万确的,“梦”醒之后,三里河寓所里分明只剩她孑然一身了。为什么是古驿道呢?因为这是一条自古以来人人要走上的驿道,在这条道上,人们为亲人送行,后亡人把先亡人送上不归路。这条道上从来是一路号哭和泪雨,但在作者笔下没有这些。她也不去描绘催人泪下的细节或裂人肝胆的场面,她的用笔一如既往地节制,却传达了欲哭无泪的大悲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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