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瞧瞧老板娘,她倔犟地一动不动,似乎在对圣日耳曼区贵族夫人们和着节拍摇晃无知的脑袋表示抗议。维尔迪兰夫人没有说:“你们明白,这支曲子我可熟悉,而且还不只是熟悉一点而已!如果要我把我的全部感受都倾吐出来,你们就压根别想有完!”她没有这么说。但是她那正襟危坐的姿势、若无表情的眼神、难以捉摸的发绺却道出了她的心声,也表达了她的胆略。她似乎在说,音乐家们只要有种,尽可以演下去,不用照顾她的神经;行板不能使她怯阵,快板不会叫她呼救。我又瞧瞧音乐家们,中提琴手双膝紧紧夹住提琴,脑袋往下冲着,线条鄙俗,做作起来的时候,不由得流露出令人作呕的样子,他身子下倾去摸低音,那份耐心恰如仆人拣菜一般。他旁边是弹竖琴的姑娘,一脸稚气,穿着短裙,全身框在金光闪闪的四边形中。这竖琴的边框犹如古代巫魔屋中一贯象征太空的金框一样,而姑娘恰如寓意画上的小女神,站立在金栅围隔的天穹之前,采撷颗颗银星一样,在竖琴上上下远近,按照规定之点,求索着美妙的音符。再看莫雷尔,一撮头发先前一直混杂在头发里面,这时却脱离出来,在额前卷成一圈……
我悄悄回过头去观察一下听众,借机了解一下德·夏吕斯先生对这绺头发作何感想。可是我的视觉仅仅遇到维尔迪兰夫人的脸,不如说仅仅遇到她的一双手,因为她的脸全部埋在手里。老板娘采用这种定坐的姿势,究竟是想表明,她仿佛正在教堂静思冥想,觉得这音乐与最崇高的祈祷并无两样呢,还是如同有些人进教堂一样,试图躲避不知趣的目光,或者出于廉耻之心,借以掩盖其假冒的虔诚呢?要不她这就是出于对他人的尊重,藏匿其罪恶深重的走神或者说无法驱逐的睡意。我一度认为这后一种假设是正确的,因为有一种并非音乐的声音不断传出。不过我继而发现,这声音虽然是由打鼾造成的,但这不是维尔迪兰夫人,而是她的母狗的鼾声。很快地,铜铃的辉煌动机结束,被其他动机驱散了,我又为这支乐曲所吸引。我觉察到,这首七重奏中的不同乐思相继呈现,最终汇成一体。凡德伊的奏鸣曲以及——正如我日后得悉的——其他作品,较之我眼下发现的完美成功的杰作,都仅仅是一些腼腆的尝试而已。那些初试作品虽然同样脍炙人口,但毕竟还非常稚弱。一经比较,我立刻回忆起,以前每当我想到凡德伊创造的其他音乐世界,就不免要想到我每一次恋爱所构成的封闭世界;现在一经比较,又出现了同样的情况。我必须承认,我最后一次恋爱——和阿尔贝蒂娜的恋爱——包含着我和她的初恋时的彷徨(最初是在巴尔贝克,继而是打抽白鼬牌,她在旅馆过夜,后来是一个星期日在大雾迷漫的巴黎,盖尔芒特家的晚会,巴尔贝克的重逢,最后又是巴黎,我的生活跟她紧密地连在一起),因此,如果现在不是单单回顾我对阿尔贝蒂娜的爱情,而是回顾我的全部生活,那么,我的其他恋爱经历就同样是一些微弱和腼腆的尝试,是对那更为宽阔的爱情——对阿尔贝蒂娜的爱情——所作的一种准备和呼唤。我不再听音乐,而是再度思忖道——犹如我们内心的痛苦因一时的闲乐而暂时遗忘,现在重又发作一样——不知阿尔贝蒂娜近日是否见过凡德伊小姐。阿尔贝蒂娜在我的内心发生着潜在的影响作用。凡是我们熟识的人,都有一个复影。但是这个复影通常只是处在我们的想象和回忆的边际,所以相对来说它只是留在我们的身外,它所做出的或所能做出的事情,就像一个离我们远远摆放着的物体一样,不会具有什么致害成分,只能引起我们无痛的视觉。涉及到这些人的事情,我们也只是用静观的方式来感知而已。我们可能用适当的语言对他们表示同情,使别人感到我们心地善良,可是我们的内心深处却不关痛痒。但是自从我在巴尔贝克受到打击之后,阿尔贝蒂娜的复影就进入了我的心里,沉淀到相当的深度,使我难以摆脱。我从她身上发现了一些东西,心灵受到了伤害,这就好比一个人得了病,感觉器官受到恼人的损伤,视觉中出现的明明是一幅五彩图画。可是在他心里引起的感觉却如身体剜肉一般。幸亏我们没有屈从诱惑,再度与阿尔贝蒂娜断绝关系。待会儿我回家的时候,还需要重新见到她,把她看成一个备受爱恋的女子,这事有些令人烦恼;但是换个情况,如果我只是对她有点怀疑,她却还没来得及对我表示无动于衷,这时就需要跟她分手,那我又会焦虑万分。所以相形之下,这点烦恼算不得什么。我想象着,她在家里等候我,觉得时间漫长,也许已经去卧室入睡片时。我这么想着,七重奏一句温柔的乐句偶尔来轻拂我一下,充满了家常式的亲昵。我们内心生活的一切都盘根错节,叠床架屋;这句乐句凡德伊也许就是从他女儿——他的女儿目前是引起我一切烦恼的祸源——的睡眠中获得灵感的,因为在那些宁静的夜晚,这睡眠为音乐家的工作披上了一层温馨。这句乐句使我心绪安宁,它蕴含的那种静谧柔美的景色能使舒曼的某些梦幻得以平静:在这些梦幻中,即令“诗人在说话”,我们也能猜出“孩子在睡觉”。今晚只要我高兴回家,无论她是已经进入梦乡还是醒着,我今晚就能跟她——阿尔贝蒂娜,我的小宝贝——重逢。可是,我思忖着,这部作品开始的时候,其拂晓的最初几声啼鸣似乎预示了某样比阿尔贝蒂娜的爱情更为神秘的东西。我努力排除对我朋友的思念,一心想着音乐家。于是,音乐家仿佛就在我眼前。作曲家似乎是不朽的,他能在其音乐中获得永生。我们感觉得到,他选择某一音色,给它配上其他音色,这时他的心情是何等快乐。因为,除了一些更为深藏的天赋以外,凡德伊还具备另一种才能,那是一般音乐家,甚至一般画家都望尘莫及的,他使用的色彩不仅如此稳定,而且如此富有个性,以至于它能永远保持新鲜,不为时间所销蚀。即令后生步发明者后尘,模仿他的色彩,又有大师比他更胜一筹,这些都无法使这些色彩的独创性失去光辉。这些个性色彩的问世实现了一场革命,其成果不会无声无息地为后继的时代所融化。每当人们重新演奏这位与世永存的创新者的作品,革命就会重新爆发,震天动地。每一个音色都是匠心独运,令世上任何通晓乐理、博才多学的音乐家都无法模拟。因此凡德伊尽管登峰造极,确立了自己在音乐发展史中的地位,已经到了激流勇退的时候,但一旦有人演奏他的某一作品,他总是重返乐坛,领导潮流。他的作品之所以不为时人所淘汰,仍能绽开新花,这应当归之于那种看似矛盾,实又欺人的特性,即永恒的标新。凡德伊每谱一首交响曲,都是先有钢琴曲为基础的,配了器以后再听,其效果就像夏日的阳光经过窗户的折射和分解以后才照进幽暗的餐室,就如同打开《天方夜谭》的所有宝藏以后,出乎我们的意料,眼前仍是一片琳琅满目的珠光宝气。但是这一成不变、令人目眩的光耀如何能跟那生命,那永恒的欢乐运动等量齐观?我所了解的这位凡德伊曾经是如此腼腆,如此忧愁,但当他需要选择某一音色并配以另一音色的时候,则浑身是胆,而且无论如何理解,他都非常快乐,这一点,他的每一部作品都令人深信不疑。某某音质引起他的快乐,快乐的心情又给他增添了力量,促使他去寻找其他音质,这就把观众从一个发现引向另一个发现,确切地说,是创新者亲自引导着观众,从这个发现走向另一个发现。他一经发现新的音品,便欣喜若狂,充满信心;新的音品又召唤着更新的音品,于是他全力以赴,又去作新的发现。铜管相遇,产生雄壮的音响,他就仿佛火花迸溅,浑身打颤,喜不自胜。他绘制巨幅音乐壁画,气喘吁吁,如痴如醉,动作之快,令人头晕目眩,恰如米开朗琪罗身子缚住梯子,仰身往西斯廷教堂天花板猛烈挥舞画笔一般。凡德伊去世已有多年。但是,他曾有幸用无限的时间,至少将部分生活泡在他所喜爱的乐器中间。他度过的是否仅仅是他人生的一部分?如果艺术真的仅仅是生命的一种延续,那是否还值得为它作出什么牺牲呢?难道生命本身不也是不真实的吗?仔细听这七重奏,我就不能这么认为。诚然,粉红色的七重奏与白色的奏鸣曲是截然不同的;乐句所回答的那种胆怯的探问跟旨在使奇特的希望——这个希望如此尖锐,如此超凡,如此短促,但是却震撼了静寂粉红的海上晨空——获得实现而提出的那种急切的恳求,这两者也是迥然相异的。但是,这些如此相异的乐句是由同一些成分构成的。有些世界需要我们由零看整。我们从某建筑上,某博物馆中,东西各处、一鳞半爪,能看出一个世界。埃尔斯蒂尔的世界就是如此,这是他眼中、生活中的世界。相反,有些世界需要我们由整看零。凡德伊的作品通过一音一符、一拍一调把一个出人意料的世界,一种闻所未闻、不可估价的色彩展示出来。但是由于听众欣赏他的作品,时间上前后是有错落的,这个世界就出现了空隙,造成了间距。这两种探索的方法如此不同,致使奏鸣曲和七重奏的行进节奏也如此不同。一个使用短促的呼唤,将一根纯净延绵的长线切成碎段,另一个则将散乱的残音重新融入同一隐形的调号。一个是如此沉静腼腆,近乎于分弓拉奏,又如哲学玄思,而另一个则是如此急促焦虑,苦苦哀求。然而这是同一种祈祷,内心一旦出现不同的朝霞,它就喷溢而出。那些年间,他希望创新,这祈祷便仅仅表现为思想新异、艺术探索的折光。祈祷和企冀说到底并无二致。它们在凡德伊的作品中无论怎样乔装打扮,都能一眼辨认出来;这也正是凡德伊作品的特点。听那些乐句,音乐理论家们自然可以发现,它们与其他伟大音乐家具有一脉相承的关系,但那只是吹毛求疵,是通过巧妙推理而不是通过直接印象发现的外表的雷同。凡德伊的乐句给人的印象与别人的乐句毫无相似之处,仿佛尽管科学对某些规律似乎早已作过定论,可是个体现象依然存在一样。然而正是在个体致力于标新的时候,我们才透过一部作品的表面区别,看出其深层的相似和故意的雷同。凡德伊多次重复一句乐句,翻弄花样,变换节奏。然后又恢复乐句的原状,此刻的相似性是故意的,是巧思的结果,它必定带有人工斧凿的痕迹,永远不可能跟那些隐蔽的、无意的、在两部不同的杰作之间焕发不同光彩的相似性一样引人注目。因为在后一种情况下,凡德伊致力于标新,反躬自问,用他自己的全部创造能量来达到自身的本质,而且达到了相当可观的深度,无论别人向他提出什么问题,他的本质总是用同一种重音,即他自身独有的重音来作回答。一种重音,这是凡德伊的重音,它与别的音乐家的重音是互不相仿的。这是由于他们之间有一种区别,它比我们在两个人的声音中,甚至于两种动物的叫声中听出来的区别要大得多。这是一种真正的区别,是某位音乐家的思想跟凡德伊的永恒性探索之间所具有的区别。他使用千万种方式反躬自问,他习惯于纯思辨。但他那种思辨仿佛是在天使国里进行似的,完全摆脱了推理所具有的分析形式,以至于我们可以测量其深度,但是我们无法将其译成人类语言。这跟脱离肉体的灵魂具有相同的道理。当通灵者召唤亡灵,向亡灵询问死亡的奥秘时,亡灵也无法用人类的语言来转译。说它是一种重音,它毕竟是一种重音;看一看下午使我为之震惊的那后天获得的独创性,再看一看那音乐理论家能够发现的音乐家之间的承袭关系,它毕竟还是一种独一无二的重音。伟大的歌唱家,即独特的音乐家们,不由自主返回到这一重音上来,朝着这重音的高度攀登。这重音表明,完全个体性质的灵魂确实是存在的。凡德伊试图做到更加宏伟庄严,或者创造出强烈活跃的作品,将他感觉到的、反映在观众心灵中的美的东西写出来,却不知不觉将这一切沉没在海底涌浪之下,使他的歌曲永恒不衰,一眼可辨。这别于他人、同于自己的歌曲,凡德伊是从哪里学来、哪里听来的呢?艺术家如同一个异国的公民,他身处这个国家,却对它毫无所知,不放在心上,但是他又不同于刚刚远航到岸,登上这片国土的另外一位艺术家。凡德伊最后几部作品所接近的,似乎最多也就是这样一个国度。这些作品的气氛与奏鸣曲的气氛已大相径庭,疑问式的乐句变得更为急促,更为焦虑,回答也更加深不可测。晨曦和黄昏的空气甚至似乎湿润了琴弦。莫雷尔的演奏再为出色,也于事无补,我觉得他那小提琴发出的声音特别尖锐,甚至近乎于刺耳。这刺耳的声音叫人听着入耳,它跟有些人的嗓音一样,我们一听便能觉出某种崇高的道德和思想品质。但是这也会叫人吃惊。宇宙观一旦发生变化,得到净化,与内心国土的回忆更加合拍,音乐家自然就会使用大幅度的变音将其转译出来,犹如画家是使用色彩的变幻将其转译出来一样。尽管聪明的听众没有弄错,日后把凡德伊的最后几部曲子称为最深刻的作品,但是却没有一个标题和主题可供人们对其作品作出思想评价。于是人们纷纷猜疑,这会不会是思想深度在声响领域的移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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