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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辑 九篇雪(1998-2001) 有关酒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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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前几天,我的朋友丽娜还在对我说那件事。

早些年我们都还小的时候,我妈妈在县城里开着商店,她的爸爸天天在我家店里酗酒。由于经济大权掌握在她的妈妈手上,所以赊帐是难免的事。我妈呢,平时非常地糊涂,又刚到富蕴县生活,看所有的哈萨克人都长得一个模样。因此当丽娜的爸爸提出要赊账时,很令她犹豫——虽然平时经常和这人碰面、打交道,但根本叫不出名字。也许知道名字,又不知道是所知道的那几个名字中的哪一个——当然,又不好意思露出不知道的样子。便煞有介事地打了欠条,表示对其相当熟悉,相当放心——不怕你赖账,我认得你。

其实,她只认得他的女儿,就是丽娜,天天跑来找我玩的那个小丫头。于是欠条上那几个债务人看不懂的方块字如此写道:

丽娜的爸爸一瓶酒。

并高高贴在货架上。

丽娜说:“我妈知道后气死啦!骂我爸说:‘你自己在外面丢人现眼也罢了,干吗还要把咱丫头一起搭上?现在好了,去买东西的人都知道丽娜的爸爸是酒鬼……’。”

其实我妈还有一张欠条打得更有创意。那天小阿流的爸爸也赊了酒去。我妈想写“阿流的爸爸一瓶酒”,又觉得不妥当,怕过不了多久就忘了“阿流”是何许人也。于是找人打问“阿流”是什么意思。结果发音不对,说成了“阿尤”。那人就告诉她是“熊”。我妈回去就立刻喜滋滋写道:“狗熊的爸爸一瓶酒。”觉得这名字别具一格,永远都不会忘记。后来阿流爸爸来还账时看了气得要死。

当然,不是所有的欠条都能保证酒鬼的信誉,我妈为此吃了不少亏。其中较为惨痛的一次是她那天在没有问清楚的情况下居然放心大胆地把欠条交给对方签写。半年后她终于坐不住了,拿着那张鬼画桃符似的破纸片到处找人请教。翻译过来的意思居然是:“阿姨对不起,我们是酒鬼。”

可以想象当时我妈有多生气!她对我说:“娟啊,喝了酒的人咱都不能相信!”

可不久以后,她又信了人家一次。不过十块钱而已,可那家伙就是不还。借的时候好话说尽,指天划地发毒誓某某日定还,否则就如何如何云云。借了以后,从此再也见不着他的人影。偶尔在街上远远遇到,便把帽子往下一拉,转身就闪——不过十块钱而已。

后来听说这些酒鬼们脾气都挺大,找你借钱时,你越是不借,他越是不服气,越是要缠着闹着借到手不可。并且在心里发誓一定不还。若要他还,你辛苦讨债的难度是与你当初给借钱之前的那种种不信任、不情愿、抱怨、阻挠的态度成正比的。果然如此。后来当我妈又一次在街上碰到那人时,就笔直走上去拦住他,提醒他十块钱的事,结果这人居然矢口否认借过钱,转个身还想溜。我妈气极,拽住他袖子就在大街上大声数落起来。围看的人越来越多,他也急了,反手一把将我妈推在地上,拔腿就逃。我妈跳起来就追。于是这两个人一个在前面跑,一个在后面追,穿大街,过小巷,声势不小。那情景我虽不曾亲眼看到,据我妈后来的描述,一定相当精彩。我妈说,那人一边跑,一边还回过头理直气壮地嚷嚷着什么,仔细一听,用的居然还是汉话:“……哼,要钱没有,要命一条!……哼、哼……人不要脸,鬼都害怕……”——我妈当时真是愤怒到了极点!后来终于累得追不动了,只好气喘吁吁站在马路边骂街。骂了一会儿又觉得好笑,便一路笑着回家去了。于是,我妈总是很不屑地对那些没怎么见过世面的人说:“噫!什么样的酒鬼我没打过交道啊?”

那时候富蕴县漫长的冬天里,我家的商店最畅销的商品只有酒。其他什么也卖不动。于是为了招揽酒鬼上门消费,我家商店柜台外还专门摆放了方桌和条凳。有些酒鬼别有癖性,喝酒时不愿给熟人看到。于是我们又专门为他们开辟了“雅座”,在内室支了桌椅拉了帘子——尽心尽力地为其提供着方便。虽然天天和酒鬼相处是闹心的事,但为赚那点钱也只能忍。生意不好做啊。

我呢,简直就是在酒鬼丛中长大的。当我这边背“离离原上草”时,他们就在那边打着拍子跳舞,高歌“玛丽亚!”直到现在,一看到或是想到“离离原上草”这诗,就忍不住脱口而诵出一声“玛丽亚!”

那些人喝起酒来的时候——天啦,那情景教我怎么说呢?

他们每次买酒都是论箱而不是论瓶。一喝一整天,晚上商店关门时赶都赶不走。赶走了就聚在我家门口的空地上盘腿一坐,围个圆圈继续喝。喝多了便原地卸“包袱”。哎,这些人真够呛,转个身就尿,根本就不避让一下。若是在冬天,我家门前靠墙根的雪堆上一长溜黄印,一直排到街道拐弯的地方,让人看了又好气又好笑。

八九岁的我常常躲在柜台后惊奇地观察他们——他们用手指甲盖生生抠开酒瓶盖而不用启子;他们一边神侃一边神饮,根本用不着互相劝酒;他们一见熟人路过,群起而攻之,不逼着人家掏一瓶酒钱绝不放人走;他们向我讨一截棉线用来分割一颗剥好的茶叶蛋(我家还兼售下酒小菜),无论醉得多么厉害也能分得极均匀;他们喝了酒就唱歌,唱到一定火候就开始打架,打完了就抱在一起哭,互相道歉。然后继续唱,喝多了继续打……

没完没了没原因地例数酒鬼们的事迹,实在没什么意义。我自己也不清楚这些人有什么在吸引着我。我并不会喝酒,喝也只会像喝一切液体那样往肚子里硬灌。酒不能带给我任何可以称之为“乐趣”的东西,对我来说,最好的酒和最差的酒都没什么区别,都辣得要死,直呛鼻子。一杯下肚,就只能嘴呼吸了,而且舌头又麻又胀,平搁在嘴里,由下巴托着,好像舌头是别人的一样令人难受。

我妈会喝,并且深谙个中趣味。平时吃饭,若炒了什么好菜,就会自斟自酌来一杯,兴致上来时更是高谈阔论这酒那酒的区别、特色、优劣……我们全家人在旁边悄悄听着,一句话也插不上。后来我的男朋友忍不住端起碗挡着嘴,悄悄对我说:“你妈真是酒囊饭袋……”

我一直想象一种感觉:“醉”。好多人说话写文章不负责,动不动就“醉了”,特别轻易。听首歌也“醉”,甜言蜜语也“醉”,良辰美景也“醉”,甚至被美女看一眼也“醉”得不行了。以我看,真正懂得“醉”为何物的人首先应该懂得喝酒才对。否则,就只能像我这号人一样,在种种美好的事物前,充其量只能说“被感动了”而已。

真的,我曾见过那么多的真正的“醉”了的人,步履蹒跚,跌跌撞撞。让人不由得努力想象那时他们的世界正在经历怎样的颠覆:一切都在剧烈晃动,万物狂欢……而他反应迟钝,他意识中的所有的“尖锐”和“敏感”啊,一定已经离开了他并远远超越了他,进入到了天堂般的所在。那个天堂里的一切他显然全感觉到了——他突然跌倒在地,迟钝地摸索起身,嘴里嘟囔着遥远的事情,抬起头来,瞳孔深处一片辉煌。

“醉”是一种多么不可思议的感觉!好像水浮起了油,酒一下肚,就把平日里藏在心里的秘密全浮了出来。交杯换盏中,轻飘而恳切的——至少在那样的奇妙一刻的确是恳切的——各种表达,以语言、以肢体、以随手拈来的各种方式,轻松惬意地来回传递。那些人,平日里或衣冠整齐、温和有礼;或性情涩僻、阴郁滞闷;或内向羞赧、腼腆小心……现在统统成了一个模样——激动、兴奋、期待、信心倍增。好像这才应该是人的本来性情——人最开始时,正是以这样的面目在自然中赤手空拳进行创造的。可是在后来的命运中,人又经历了复杂的想法,这才换上了各种面孔和心态,用来保护自己或攻击别人。而现在呢,酒把千百年来人类辛苦收集、整理、分类储存在大脑中的信息统统打乱,用一个大棒子在这口大锅里拼命搅动着满锅杂碎,锅底下还在一个劲儿添柴加火。于是满锅沸腾,最最活跃刺激的感觉喷薄而出,一举支配了大脑……嘿嘿,我不会喝酒,也只能凭想象把“醉”的奇妙感觉想象到这份上,不能往前一步了。

因此,无论我干什么,都不曾“醉”过,不曾真正地、彻底地投入过。真让人沮丧——课堂上不能好好听课;考试不能集中注意力;与人交谈时总是心不再焉;睡觉辗转难眠;梦境乱七八糟,没条没理没根没据;走路撞电线杆,往水渠里栽;谈恋爱恍恍惚惚,三心二意,半途而废……与其说李娟任何时候都是稀里糊涂的,不如说她任何时候都保持着高度清醒,不愿意全心投入各种各样的热烈和饥渴之中。

我真羡慕那些人。他们怎么做到的?

再回头来说那些酒鬼。总之,一旦和酒完成了沟通,其他的就什么也不在乎了,家庭、爱情、名誉、金钱、健康、自尊……这才是真正的酒鬼,被酒释放了灵魂,又被酒瓶所禁锢。他们耍酒疯,打群架,蛮不讲理、强辞夺理;他们赖酒账时死皮赖脸,低声下气;他们欠了账誓死不还,激昂陈辞,悲愤交加;他们骗老婆的钱,骗父母的钱,骗朋友的钱,骗到手统统往我家柜台里送;他们露宿街头、桥头堡、干沟,在雪地上瑟瑟发抖,耳朵、手指纷纷冻掉;他们倾家荡产、孤家寡人、形容枯槁;他们抵压了名誉又抵压外套,抵压了人格再抵压手表,百折不挠地欠债赊酒,以身殉酒,至死不渝……

真有些庆幸——这世上的一切并不是什么都能够令我知道、使我理解的。否则我也就不用如此辛辛苦苦七大篇八大页地啰唆了。不晓得看破世事会是怎样一种无趣的心态?

再接着说我们这里的酒鬼,哎,实在让人大开眼界。估计在库尔图这个偏远闭塞的小村子里,稍微有点想法、愿意干出点成就的人都出去干大事了,剩下来的一些人可能悲哀地觉察到点什么,于是就……——但是,说他们为此而“借酒消愁”,显然是不合适的。他们一个个分明总是兴高采烈、得意非凡的。倒是我,一天到晚阴着脸,刷地一把抽走他们递上来的钱,“砰”地把酒瓶往柜台上一顿,再咬牙切齿、天女散花地找零钱——我能想象到,这一夜又不得安宁了。

他们找我讨了杯子,往柜台上一字排开,均匀地分酒,轻松愉快地拉开了今夜的序幕。最开始时,大家相当自觉,一个个靠在柜台上浅斟慢啜,礼貌地压低声音交谈着。谈至兴处,轰然大笑,把来前买酱油的小姑娘吓了一大跳。他们便赶紧道歉,说着肚子不胀(不要生气)的之类的话(——那个时候我就知道快了)。然后一阵沉默,满眼忍着笑意。好容易等小姑娘走了(因为我事先打过招呼,喝酒可以,但不能妨碍我做生意,否则请别处去),终于欢乐地爆发出笑声,杯中酒一干而尽。等再斟满时,个个说话声量大了一些,声调尖了八度(我暗道“完了”),瓶中酒位线开始加速度下降。开第二瓶时显然有些无所顾忌了,话语中个别字句开始结巴,目光大胆无畏、咄咄逼人。开第三瓶时,商店里来买东西的顾客开始被统统轰走。我开始发脾气。他们开始不讲道理。我开始拒绝卖第四瓶酒。他们开始擂柜台、诅咒发誓这一瓶完了便走人。本来叫我“妹妹”的,开始叫起了“嫂子”。我开始屈服,他们拿上酒后发出胜利的欢呼,一个个开始往柜台上坐,个别的干脆盘腿坐了上去,还有人开始回家拿冬不拉(双弦琴)。我开始害怕。

“噢!我的母亲!噢,我的母亲!!”

——今夜的第一场高潮就是他们开始跳起舞来。高高地站在柜台上,一个一个两三米高,令人不敢仰视。下面的人则是打着拍子唱歌,好朋友则拥抱在一起痛哭,不停地相互道歉。还有两个开始去打架,其他人嘱咐他俩快去快回,外面太冷,正在下雪。还有一位则腻在我跟前没完没了地教我拼念他的名字,“达——达——达吾——热——克,不是刀……热……克……”

我坚决不卖第五瓶,他们威胁说如果不给的话前几瓶酒的钱也统统不给。但我不怕。他们只好软下来,又开始“姐姐——姐姐——”地叫,我说叫“妈妈”也不行,他们就开始叫“妈妈”。我还能怎样?赌咒推出第五瓶。

这时门猛地推开,另外一拨酒气冲天的酒鬼从另外一家商店转战过来,两路人马大会合,外面打架的两个人也和好回来了。房间里塞得满满当当,大家彼此间互相握手,哪怕只是半天没见面仍亲热地寒喧个没完。不到三分钟,我被迫取出第六瓶。但还不等这些人握手握遍,又有人来讨第七瓶。胳膊长的一位趴在柜台上自个儿伸手从货架上取了。这场面不是我一个人可以招架的。我紧张得直吞口水,咬牙硬撑着苦苦应付,一面直往窗外瞟,盼望路过一个熟人,好进来帮忙解个围。夜已很深了。

等第八瓶、第九瓶下肚,一半的人开始去吐。我声色俱厉,则有人——他恍若未闻。我说我要关门了,要休息了。他非常体谅地说:“那快去睡吧,你睡你的,别管他们。”

“可我要关门了!你们回家喝!”

“关门?”他突然非常气愤:“关门干啥?你是怎么做生意的?你还做不做生意了?”

“做生意也要在白天做!你看现在都几点了!”

“没事没事!”他把手握的杯中酒一饮而尽:“再一瓶给哈!”

这时,大合唱开始了。震耳欲聋。屋顶都快被掀开了,墙壁被震得直掉墙皮。我气得简直也想拧开一瓶子酒咕嘟咕嘟灌下去,也给他们耍耍酒疯。

突然,门大开,寒气猛地涌进来,屋里腾起了一米多高的雾气。我暗道不好……只见第三拨人马浩浩荡荡,鱼贯而入……我简直想夺门而出,不要这个店了……

到后来,还是多亏了这最后一路英雄——房子里实在盛不下这么多人,挤都挤不动了。于是所有的人只好遗憾地被迫转移阵地,直奔吐尔逊罕的饭馆而去。临走前,其中一个还死不甘心地冲我嚷嚷个没完。因为他使尽种种手段都不能让我交出第十三瓶酒。他被伙伴们生拉硬拽,最后一个才出门。出门前还恨恨地撂下话来:“哼!你等着……这是在我的地盘上……工商局的人都是我哥哥……”

“都是你爸爸我也不怕!”我跺脚。

我赶紧收拾房子,迅速关门熄灯。果然,睡下还没两分钟,那伙人又打道回府,把门拍得劈里啪啦震天响。吐尔逊罕真聪明啊,不晓得怎么打发人的。明天一定登门请教。

他们大概砸了半个钟头的门,合页都快被扯掉了。可能因为外面实在太冷,最终还是叫骂着离去。凌晨四点左右又返回一次,砸窗户踹门,吵得人发疯,几乎整整一个通霄都没睡好。于是第二天半上午才起床,再想想昨天的事,却忍不住好笑。

在库尔图,和酒鬼打这样的交道几乎是每天都有的事。不过有的老乡真的不错,只是两个朋友面向小酌,娓娓谈心,适可而止。感觉酒意差不多了便自动走人。不打不闹,不唱不跳,不赊帐,不耍赖。正因为有了这样的好顾客,所以每每卖酒时,总因拿不准眼前的这一位属于哪种人而犹豫不决。好在后来,我们的生意也渐渐做大了,也不怎么在乎多赚这几个酒钱了。便拒绝提供喝酒的场地。每次卖酒之前,总会先问好要在哪里喝,若想就地解决——对不起了,还是到别的商店买去吧,我们这里不许喝酒。

后来跟着牧业进了山,仍沿用这个规矩。不过那时候我们已经没有正儿八经的房子住了,只搭了一个塑料小棚栖身。屋里屋外,没什么区别。于是那些酒鬼们也不在乎,买了酒和佐食,出去往草地上盘腿一坐,十几个人围一个大圈,一人掂一个酒瓶子。上面是天,深蓝明净;下面是草场,一碧万顷;森林在右边浩荡,群山在左边起伏;身边河流淙淙,奔淌不息;前面是山谷的尽头,后面是山谷另一个尽头;自己的马,自己的牛羊,自己的骆驼,在不远处静默……还有比这个更美妙的酒席吗?所有人高谈阔论,一阵又一阵的歌声直冲云霄,再一声一声落地,一句一句叹息。

我想,这样的情境中滋养出来的酒鬼应该是档次较高一些,胸襟较宽阔一些的吧!可酒会散后,我们去看,连一个酒瓶子也没能拾回来——这只是些朴素的酒鬼,除了酒以外,还想着生活和家庭。把酒瓶卖给河对岸努尔兰饭馆的话,一个八分钱呢。

可能他们才是真正爱酒的人。至少他们懂得珍惜。他们把手中残酒一饮而尽,飞身上马,拥挤着,喧闹着,在草甸上一大帮浩荡策鞭远去。酒气冲天。都完全消失在视野中了似乎还有一两声笑语悲歌传来。

我还是一直在想着关于酒的事。这种奇妙的液体啊……它原本由我们生理上必不可缺、切身依赖的两种物质——水和粮食——经过奇妙的反应,琐繁的程序,长时间的放置而生成。它辛辣、凛冽,逼人窒息,烫人肺腑。紧裹着人,胁迫着人,又猛地松开,抽去这人想要抓牢的一切东西,再远远退去!真是诱惑啊,于是那人又举起第二杯……酒是多么奇妙的液体!水能这样吗?粮食能这样吗?我们一日三餐离不开水和粮食,水和粮食给我们生存的力量,温和调理,轻滋渐补。但酒却不一样,它逼人而来,笔直地袭击你,激活你的死寂,淹灭你的理智;强迫你,要你交出所有深藏的情绪——统统被它拿走后,又被它用来左一下、右一下地,大块大块涂抹在你的言行举止上——你借酒装疯也罢,胡说八道也罢,酒后真言也罢,全都是它的杰作,它的大手笔。它控制了你,让你在兴奋激动之中全面袒露你自己。它冲垮你心的堤坝,淹没你心的田野,它让你闹水灾,让你泪流不止。它让你种种情绪的各个极端高潮在同一时间全面爆发出来,让你在酣畅淋漓、无比痛快之时也被干干净净地掏空、虚脱气浮、踉跄连连;让你迫不及待地想要表达。于是,你一下子有了那么多的话要说,它们没法排队,全挤在嗓子眼儿。你竭力要在第一时间把它们全部释放出来。结果当然是什么也没能说清楚。你结结巴巴,含含糊糊。但你没法去管它们,你只管说。你把自己交给了酒,你的每一句话比你更醉,它们上言不搭下语,乱七八糟,头重脚轻地从喉咙里涌出来,奔不着去处。但是,尽管如此,还是会有人理解你的,他就是另一个酒鬼。你们一起处在同样的世界之中,你们忍不住为这只有你们两个人才能去向那个世界的孤独而抱头痛哭。酒就在酒瓶子里安静地瞅着你们。……

我浮想联翩。忍不住偷偷拧开一瓶酒灌了一口,顿时眼泪呛了出来,嘴半天不敢合上,拼命抽气。而酒的来势滚烫,从喉咙笔直地穿过胸膛,射向胃部。片刻,丹田一片沸腾。我吧嗒吧嗒甩着舌头唏嘘不已。鼻子又潮又硬。真是的,酒到底有什么好喝的。

还有一次喝酒则是迫不得已。那次露宿在森林边上,不知怎么的半夜渴得要死,渴醒了,怎么都找不到水喝。想起我妈说过,渴的时候喝啤酒最过瘾了,又想到我的床板正好是搭在几箱子啤酒上的。便悄悄起来,撕开箱子掏出一瓶,用牙咬开盖子,捏着鼻子猛灌一通,只当是矿泉水。就这样喝了一大截,一个劲地打嗝。胃里热过一会儿后开始泛潮,满嘴发苦。渴倒是解了,却怎么也睡不着了,翻来覆去直到天亮。那次喝的是啤酒,没有太难受的感觉,却也没有很舒服的意思。酒仍然在我的感觉之外醉我。

真是扫兴。别人怎么做到的?酒瘾是一种什么样的瘾?是什么令他们成为了那样?

再看一看乡政府秘书马赫满,每喝醉一次就跑到我家订做一套西服。还有那个“电老虎”,酒一喝多就挨家挨户收电费。谁要是在平时得罪了他呀,这会儿保准被掐电。还有机关学校的所有的人民教师们——我们这里酒鬼最猖獗的日子就是教师节放假的那几天(我们村里的牧业寄宿学校没有寒假,暑假长达半年,但那时所有老师都得上山放羊)。

对了,还有一个牧羊人,那天喝多了,便非要把他的骆驼牵进我家商店。说外面不能呆,太冷了。我和我妈惊吓不小,随即强作镇静地告诉他,只要能牵进来就牵吧!随便。结果,他真的做到了!只是骆驼肚子还卡在门框里,他拼命拽缰绳,可怜的骆驼伸直脖子长嘶猛吼,烟囱被震得直掉煤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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