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祖父生前的书房,即使在一年中最热的日子里,也是他们那座乡下房子中最潮湿的一间。不论他们开窗多勤,还是那么潮湿。原来窗户外面正好是一片昏暗阴沉的枞树林,枝叶繁茂浓密,相互交织,以至不可能分辨一棵树哪里到头,下一棵树从哪里开始。这是一间不住人的屋子,书桌上什么也没有,只立着一个拉小提琴男孩的铜像。屋里有一个没有上锁的书橱,里面放着厚厚几摞杂志,全是同一种带插图的杂志,现在已经停刊了。卢仁经常飞快地翻动书页,翻到印有象棋棋盘的那一页。棋盘的一边是一首科林弗斯基的诗,配有一幅竖琴形状的小插图,另一边是一个杂学知识栏,内容有不稳定的沼泽地、美国怪人以及人的肠子有多长等等。卢仁的手一页一页地翻了好多卷,没有一张图画能吸引他停住——不论是有名的尼亚加拉大瀑布,还是饥饿的印度儿童(骷髅一般瘦小,鼓着个大肚子),或是谋杀西班牙国王未遂事件。世上的生活随着一阵哗哗的翻书声匆匆过去,然后忽然停了下来——停在那张珍贵的棋盘图上,那是布局、开局,一盘完整的对局。
暑假刚开始,他已经十分想念他的姨妈和那位捧着一束鲜花的老绅士——尤其想念老绅士满身的香气,有时是紫罗兰香,有时是铃兰香,这要看他给卢仁的姨妈带来的是哪一种花。他通常来得恰是时候——正好是卢仁的姨妈看看表离开屋子之后一两分钟。“没关系,让我们等一会,”老人总这么说,边说边取下包花的湿纸。卢仁总会给他搬来一把扶手椅,放在已摆好棋子的桌子旁。这位送花老先生的出现使卢仁有了办法摆脱本来已颇为尴尬的局面。三四次逃学之后,他已经看得出姨妈实在没有下棋的天资。战局一开,她的棋子总是拥堵不畅,乱得毫无章法,那只王在没有掩护接应的情况下会突然冲将出来。但这位老先生棋艺出神入化。第一次是他姨妈戴上手套匆匆说道:“很不巧,我得出去一下,不过你别走,和我的外甥下棋。感谢你送我这么漂亮的铃兰。”老先生第一次坐下来,叹口气说:“我已经很久没摸棋子了……好吧,年轻人——你要左边还是右边?”——正是在这第一次,几步棋之后,卢仁的耳朵开始发烫,他全盘被动,无着可进。在卢仁看来,老先生仿佛在下另一种棋,和姨妈教他的棋全然不同。棋盘沐浴着花香。老先生把军官模样的棋子称做象,把城堡模样的棋子称做车。每当走出一步会置对手于死地的棋时,他总会马上退回去,好像把一个昂贵的器械拆开,展示其构造原理,以此让对手明白应该怎么出招才能转危为安。他不费吹灰之力赢了最初的十五盘棋,走子如飞,毫不思索。但到第十六盘时,他突然开始思考,赢得困难一些。在最后那一天,他送来整整一车紫丁香花,多得无处可放。孩子的姨妈在卧室里踮着脚尖乱窜,后来可能是从后门出去了。就在这最后一天,一场惊心动魄的持久厮杀后,老先生泄露了从鼻子里出粗气的习惯。卢仁有所感悟,好像内心有个结突然除去,天地豁然开朗,一直遮住他识局慧眼让他痛苦的智力障碍消失了。“好,好,和了吧。”老先生说道。他把他的后来回走动几次,就像摆弄一架破机器的杠杆一般,又说了一遍:“和了吧。长将为和。”卢仁也试了试那杠杆,看是否管用。他搬搬它,再搬搬,然后端坐不动,两眼直勾勾地盯着棋盘。“你前途无量,”老先生说,“只要照现在这样发展下去,定会前途无量。你进步神速!如此神速前所未见。……对,你大有前途,大有前途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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