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亭驿中毒的使者及随从大多数被及时抢救了过来,但还是有两人因体弱毒深而死去。这件集体中毒的案子极大地震撼了皇帝,赵匡胤亲下谕令,必须彻底追查清楚,案子仍然按惯例发交开封府,但却多派了两位堂官。程羽被点名负责问案,因未能捕获宋行,只得立即带其父宋科上公堂讯问。
程羽道:“老宋,你也是开封府的老公门,该知道事情的严重性。”宋科道:“小人能不知道么?今日坐堂的堂官除了程判官,还多了两位将军。”他指的是坐在一旁听案的殿前司指挥使皇甫继明和侍禁田重。
程羽道:“二位将军是奉旨跟开封府一道办案。宋科,快说你儿子宋行人去了哪里?”宋科道:“小儿昨日被人叫出门,再也未回来过,小人实在不知道他去了哪里。捕小人的官差说他昨夜勾结鬼樊楼的人拐卖妇女,小人从未听过。”
程羽道:“你倒是推得一干二净。本官知道你父子一向仇恨契丹人,你可知道宋行下毒毒害辽国、北汉使者一事?”
宋科一直以为程羽问的是跟关于拐卖妇女的案子,至此方才知道驿馆使者中毒一事,先是吃了一惊,随即问道:“那些人都死了么?”他这般回答,未免令旁人疑忌更深。程羽重重一拍桌子,道:“果然你也知情。可有旁人指使你这么做?”
宋科摇摇头,道:“既然程判官早知道我父子深恨契丹人,又何来旁人指使?”程羽道:“那么你儿子眼下藏在何处?”宋科道:“小的实在不知。”
一旁田重道:“宋氏父子不过是小小的官吏,如何敢对使者投毒,幕后定有主使,须得立即动刑拷问清楚才事。”
开封府大堂坐着两名皇帝心腹大将监督问案,这是从所未有之事,程羽早备受压力,听田重明言,只得命人取出刑具,将宋科双腿夹上,喝道:“田侍禁的话你也听见了,快些交代是谁指使你们父子这么做的?”见宋科不答,便要抽出竹签下令用刑。
张咏跟同伴站在一旁,见状忙挺身而出,道:“且慢。宋科年事已高,用大刑多半捱不过去。”田重道:“这老汉狡诈透顶,不用大刑如何肯招供?”
张咏道:“即使宋科事先知情,可是被人叫走的是宋行,下毒的也是他,他才是破案的关键人物。眼下最要紧的捕到宋行,在这里拷问宋科又有何用?”田重道:“不拷问如何能知道宋行下落?”
张咏道:“宋行生在开封,长在开封,与契丹人并无恩怨。他之所以恨契丹人全是因为其父宋科当年深受契丹人侮辱,脸上刺下了这样的大字,终身不能摆脱羞辱,由此可见宋行是个大大的孝子。何不给他一个机会?派人在城中四处张贴告示,告知若他肯来开封府自首,就赦免他父亲的罪行。”
田重冷笑道:“这如何使得?宋科也是谋划者、知情者,仅此一条,他就是死罪。”寇准忽然插口道:“侍禁,你的话实际上是自相矛盾的。若宋科是谋划者,那么就没有什么人指使他。实际上,我看宋科也未必是知情者,不然他不会一开始就那般惊讶了。”
田重道:“他明明问那些人都死了没有。”寇准道:“这只能说明宋科心中盼望那些人死去,但未必他就事先知道。他若真是田侍禁说的那般狡诈透顶,就该立即否认说不知道而已。可他没有掩饰自己的恨意,恰恰说明他不知道发生了下毒事件。”
田重无话可驳,气恼不止,只拿眼睛去看身旁的皇甫继明。皇甫继明咳嗽了声,道:“既然如此,就按张咏说的办吧,派人去张贴告示,只要宋行投案自首,就释放他父亲宋科,不再追究。”
田重大是意外,道:“皇甫将军……”皇甫继明正色道:“侍禁,官家要的是尽快知道真相,好向辽国交代。你我虽受官家差遣,却是武将,不懂问案,案子的事还是交给开封府去做,我二人各自去办擅长的事,去追捕宋行、安习、头领那伙人,我负责陆上,你负责水上,如何?”一边说着,一边站了起来。
田重无可奈何,只得狠狠瞪了张咏几人一眼,大声道:“此案众所瞩目,还望程判官不要徇私。”程羽道:“是。案情若有进展,下官当派人飞报二位将军。”送走二人,便命书吏发出通告,张贴全城大街小巷,准许宋行自首。
这一招当真有效,到傍晚时,宋行一瘸一拐地步行来到开封府投案。程羽一直不敢离府,还将向敏中、张咏、寇准、潘阆四人也留在府堂,闻言不由得赞叹张咏料事如神,忙喝令升堂问案。那宋行被带进来跪下,先问道:“家父人呢?”
程羽便命人自狱中提来宋科,宋行本以为老父一定饱受酷刑,相见之下才发现完好如初,不由得又惊又喜,料来定是张咏等人从中使力,转过头去,向几人点头示意。
程羽命人开了宋科手足枷锁,道:“宋科,你儿子既已来投案,本官也履行诺言,你这就回家去吧。”
宋科知道这一去就不一定再有相见之日,一时老泪纵横,上前抚摸爱子的脸庞,问道:“当真是你下的毒么?”宋行道:“不是。”宋科道:“嗯,为父也知道下毒不是你的做派。”转头向张咏几人作了一揖,道,“还请各位查明真相,还我孩儿一个清白。”也不待众人回答,即昂然下堂离去,再也没有回过头来。
程羽重重拍了一下惊堂木,喝问道:“宋行,你可知罪?”宋行道:“不知。”程羽见他桀骜,便命道:“来人,先打他二十杖杀威。”
刑吏上前剥下宋行衣衫,将他按倒在地,正要举杖行刑,向敏中忽然叫道:“等一下!”指了指宋行后背和腰部,“潘阆,你看到他身上的伤了么?”潘阆弯腰仔细查看一番,道:“虽然抹了金创药,不过还是能看出新伤。”
向敏中道:“你昨日是什么时候去的都亭驿?”宋行道:“日落时分。”宋敏中道:“那么你受伤当在那之后了。”回身禀道,“判官,宋行不是下毒的人。”
程羽道:“你如何能知道?”向敏中道:“驿馆晚饭时间在天黑之后,若是宋行下毒,那么使者那些人该是昨晚中毒才对。而宋行昨晚身上受了这么重的伤,走路都有困难,根本不可能在摸黑到驿馆投毒。”
程羽道:“宋行,你可有投毒?”宋行哑然失笑道:“当然没有。这位向公子聪明绝顶,将经过情形都已经推断得一清二楚了。”
向敏中道:“不过你本人虽然没有下毒,却是难脱干系。你昨日为什么要去驿馆?”宋行道:“我跟驿长很熟,时常去驿馆玩的。”向敏中道:“那是以前的事。眼下驿馆里住有契丹人,你恨契丹人入骨,特意去那里,一定是有所图谋。”
程羽道:“你是不是去驿馆踩点,好让你的同伙有机会下毒?下毒的人到底是谁?快说!”宋行道:“我根本不知道下毒之事。”
寇准道:“这名册上你的名字是最后一个,也就是说,在你之后再无外人进去过驿馆,你的同伙是不是驿卒?你昨日去都亭驿,一定是去送毒药的,是也不是?”宋行道:“不是。”
程羽道:“昨日到今日当值的驿卒已被全部拘来开封府,你是要本官一个个带来与你对质么?”宋行道:“对质就对质,我又没有投毒,怕什么?程判官,你也算是个好官,真该好好收起刑讯逼供那一套手段,学学向公子、张公子几位,用脑袋破案。你在这里死命审我,下毒的真凶反而在外面偷笑呢。”
程羽大怒,又要叫人用刑。张咏忙道:“等一下!程判官不要发怒,我看他不像在说假话。宋行,我猜你昨日去都亭驿,一定是没安好心,但你只想为父报仇,情有可原。况且想做坏事与真做了坏事还是有很大区别的,你想杀契丹人,但你没有动手,你依然是不能被定罪。我相信你跟投毒无干,不过你能解释你背上的刀伤是怎么回事么?”宋行道:“就是昨夜喝醉了酒跟人打架,偏偏那人武功厉害,被他砍了两刀。”
张咏道:“很好。”转头道,“程判官,今晚可否将宋行借我一用?”程羽愕然道:“你说什么?”张咏道:“这个人我今晚要带走,明日一早再将他和真相一同送回来。”
程羽呆了半晌,居然点头道:“好。”命人给宋行手足上了重铐,却不将钥匙交给张咏,只道,“你千万要小心了,本官可是冒了大风险。”张咏笑道:“我知道,这个人既逃不得,也死不得,判官放心好了,我今晚不睡觉,亲自守着他。”携着宋行出来。向敏中几人均不解其意,只得跟在后面。
宋行身上有伤,又戴了刑具,甚是吃力,只能一步一挪,行走得极为迟缓。张咏特意拉着他到开封府门楼下停住,道:“我得实话告诉你,昨日到你家去找你的头领已经暴露了,虽然他侥幸逃脱,但昨夜禁军捕到了两名牙郎,救出了数名蜀女。刘刑吏恨头领两次绑架他女儿,亲自动手用刑,那两名牙郎抵受不住,已经供出了其余老鸨及买家的名字,官府早晚要将这些人一网打尽。”
宋行道:“那又如何?”张咏道:“你好歹也算是官府的人,吃着朝廷的俸禄,如何勾结鬼樊楼,做这等害人的勾当?我知道你是条硬汉,决计不会屈服在酷刑之下。不过你若肯告诉我你为何要勾结鬼樊楼,我就雇辆马车载你,不让你这般镣铐铛铛地抛头露面。万一被你父亲看见,他心中岂不难过?”
他这一攻心之术极是有效,宋行沉吟片刻,道:“那个,反正我是必死之人,告诉你无妨。我其实不知道头领到底在做什么,我只是将狱中的一些不引人注意的青壮年犯人弄成假死的模样,再运出去转卖给他。”
张咏道:“头领贩卖女子还能理解,他要这些个男子做什么?”宋行道:“女子不过是供那些花钱藏进鬼樊楼的重犯取乐发泄用,但听说那地方不小,还需要许多男子做苦力来劳作。可是你们……你们是如何查到我身上的?我是说在驿馆投毒这件事前。”
张咏便说了头领曾假装中间人以宋科发现的物证要挟寇准,后来又在船上被唐晓英记住了相貌。
宋行十分惊奇,道:“这当真是巧上加巧了。我确实跟家父说过不如将能证实你无辜的物证先压下来,头领当时正好在场,这人太贪心,想来是他听到后想从中渔利,所以去找寇准。不过也只有你们几个才能想到这其中的联系。”
张咏道:“你可心服?”宋行道:“服,心服口服。”嘿嘿笑了几声,道,“若不是你们几个,怕是这些案子没一个能真正水落石出的。”
张咏便信守诺言,雇了一辆马车,扶宋行上去,一路回来汴阳坊宅中。
高琼正在灯下独自饮酒,见张咏押着宋行回来,惊愕万分,迎上来问道:“你带他来这里做什么?”之前他被关在浚仪县狱时,宋行几次三番指令手下狱卒加害,心中犹有芥蒂。
宋行也十分好奇,问道:“你是要将我交给高琼报仇么?”张咏道:“当然不是。高兄,麻烦借你的刀一用。”
高琼也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依言拔出佩刀递过去。张咏命宋行站到灯下,揭开他衣衫,露出后背的伤口来,将佩刀分别往腰部和背上的伤口比了两下,笑道:“你们还没有看出来么?”
潘阆道:“啊,伤了宋行的人就是高琼!”高琼忙道:“胡说,京师佩这种刀的人多得很,如何一定就是我?”
张咏便将宋行牵到院中,令他背靠槐树坐下,再用绳索将他连人带铐绑在树上,又撕下一片衣襟,塞入他两个耳朵中,安排妥当,这才重新回来堂中,道:“京师佩这种刀的都是高级武官,确实不少,可人数也不多。这些人中,又有谁昨晚凑巧跟人动了手,又弄得一身血呢?高兄,你出手救那契丹韩官人本是好意,所以我也不想让宋行听到,可你如果再不对我们说实话,怕是纸就包不住火了。如今这件事闹得满城风雨,惊动天听,你可不能为了对晋王尽忠再隐瞒下去了。”
高琼摇头道:“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张咏道:“那好,我来说。昨日安习命头领找来宋行,其实不是要他去都亭驿投毒,而是让他带人去截杀那姓韩的。之所以选中宋行,是因为他本来就痛恨契丹人,一旦事败,他有杀人动机,完全可以独立承担罪名。偏偏你知道了此事,不愿意和谈局面就此破坏,所以暗中阻挠,伤了宋行,救了那姓韩的。这些契丹人带的刀跟你都不一样,无论如何砍不出宋行身上那样的伤口来。”
寇准道:“果真如此的话,高郎是做了一件大大的好事,为何不肯承认?”潘阆冷笑道:“寇老西还不明白,高琼为何要让张咏出面将姓韩的交给禁军?就是不想他让人知道他插手了这件事。你早先猜到是晋王指使宋行下毒,如何现在猜不到是晋王指使宋行行刺?被晋王知道,高琼还活得了么?”
寇准道:“可晋王为何单单要杀那姓韩的?”向敏中道:“那姓韩的一定是契丹人中官职最高的,是真正的首领,欧阳赞不过是个幌子。”张咏道:“不错,当时我看到他围着徐吕皮腰带时就应该猜到的。晋王一直派人监视契丹和北汉人,应该早就看出来了,对不对?”
高琼道:“这只是你们的推测,断案要讲实证。仅凭宋行身上的刀伤,你们无论如何牵扯不到我身上,更是跟晋王没有半点干系。”起身抬脚就要出门。张咏挺身挡在门槛前,道:“今晚可不能再让你去晋王府通风报信了。”高琼冷笑道:“你拦不住我。”
潘阆道:“喂,他既然不肯承认,不如我们反过来让宋行指认他。若是让晋王知道高琼就是阻止宋行劫杀韩官人的蒙面人,他还活得过明日么?”
高琼闻言顿住脚步,道:“这样做对你们有什么好处?你们不知内情,自作聪明,胡乱猜疑,若是挑起内讧,岂不让外敌有机可趁?投毒的凶手尚未找到,你们死命跟我纠缠做什么?”
向敏中肃色道:“高郎这话什么意思?”高琼道:“当日契丹人将我救出浚仪县狱,地道只通到县廨后的一处民居,京师当晚全城戒严搜捕,禁军瞬间便追到地道出口,却是一无所获。你们有没有想过,他们是如何带着我在禁军眼皮底下逃过了追捕?”
向敏中道:“高郎自己是当事人,都不知道原因,我们又如何能猜到其中究竟?”高琼道:“我当时被他们强灌了迷药,人晕了过去。我说这些,是要告诉你们单凭韩官人、欧阳赞那些契丹人是做不到这些的,他们一定有很多奸细在开封潜伏了许多念,敌人远比你们想象的要强大。眼下虽说在和谈,可你我都清楚这和谈的契机是怎么来的,契丹人根本没安好心。你们倒好,为了这起契丹人中毒事件穷追猛打,怀疑自己人,这不是内讧是什么?”
潘阆道:“你这些话,是刻意在为晋王辩解么?”高琼道:“不是辩解,而是这些政治上的事原本就复杂,目下被你们一瞎搅和,简直要天下大乱了。”
向敏中道:“那么高兄觉得我们应该怎么做?”高琼道:“当然是丢开韩官人这件事,那姓韩的获救后自己都不提半个字,可见内心有大鬼,你们纠缠下去也是白费力气。眼下最要紧的就是要全力追查那投毒者。”
张咏道:“高兄对这件事一点也不知情么?”高琼冷笑道:“我知道你在暗示什么!你们觉得晋王会这般愚蠢么?且不说他新丧王妃,之前他派我到博浪沙行刺北汉使者之事已经泄露,虽然被官家压了下来,但他还会选这个时候再派人去驿馆投毒么?”
张咏道:“难道高兄是在暗示驿馆投毒其实是外敌的诡计,有意挑拨我们怀疑晋王?”高琼道:“你们这般聪明,自己说呢?”
寇准插口道:“高郎说得对,我们不该将怀疑的目光一直集中在晋王身上。目下朝廷与契丹、北汉议和进展顺利,攻打南唐之意已露,正派人在荆湖造船,说不定是南唐所为,想以破坏和谈来缓解危机。”高琼道:“我早暗示过你们,那姓韩的契丹人来到汴阳坊是别有用心,他若是老老实实地呆在驿馆,又怎会让人有机可趁?”
正说着,忽听见王嗣宗在门外高声叫道:“张兄几位在里面么?有贵客到。”张咏忙赶去开门,王嗣宗领着折御卿、王旦、刘念几人进来,忽见院中槐树下绑着一名男子,大是奇怪。
张咏道:“他就是浚仪县的宋典狱宋行。”刘念道:“啊,听说是你一再要绑架拐卖我。”抢上去举手要打。折御卿忙道:“何劳娘子动手?”走近宋行,抬脚狠狠踢在他胸腹,宋行当即痛得大叫了一声。
张咏忙上前拦住,道:“将军息怒,这里可不能滥用私刑。几位来这里有事么?”王旦道:“嗯,我和念儿的性命是张丈所救,今晚冒昧造访……”
王嗣宗因向知制诰王祐“行卷”刚刚认识了其子王旦,正有心巴结,忙道:“王衙门是特意来向张兄道谢的,正好嗣宗适才撞见他和折将军在坊门打听张兄住处,我便领了前来。”张咏道:“举手之劳,何足挂齿?几位请里面坐。”引着几人进来,又将向敏中诸人一一介绍。
王旦道:“其实除了这位高郎之外,你们几位上次都在樊楼见过。”潘阆道:“不对,应该比那更早,当日王衙门在博浪沙博浪亭中,还有一名女子。”王旦面色一红,道:“那个……”刘念却甚是爽快,道:“当日在博浪亭中的女子就是我。不瞒各位郎君,王郎是名门公子,我却是小吏的女儿,王相公不准我们来往,所以只好偷偷相会。”
众人见她毫不遮掩,大有男子之风,她情郎王旦倒是忸怩作态,局促不安,正好反了过来,无不暗暗称奇。
折御卿道:“折某今晚一是陪同王旦,二来也是代我外甥刘延郎来向几位表示感谢,多谢你们及时解毒,救了他和手下的性命。”张咏道:“这全仗潘阆医术高明。”潘阆道:“不过是适逢其巧而已。可惜我身上带的解毒丸太少,中毒的人又太多,不得不用了一大桶水化掉药丸,药力太浅,才不幸有几人死去。”
王旦又再三道谢,便起身告辞。刘念迟疑道:“头领尚未捉住,我不能回家,也不想再去折将军府上借住,想留在这里,可以么?”唐晓英正在一旁侍奉茶水,忙道:“当然可以。娘子,全亏你当日机灵叫喊呼救,才救了我性命,我还一直没能向你道谢。”
刘念这才知道唐晓英就是上一次遭绑架后被刘延郎、折御卿意外救出的女子,又惊又喜,道:“如此,你我当真是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了”王旦见此,也只能同意女伴留下。
送走折御卿、王旦二人,唐晓英便自行领着刘念到自己房中歇息。
潘阆道:“外面的宋行要怎么办?”张咏道:“先将他在那里绑一夜,明日一早再送去开封府不迟。我本以为投毒跟晋王有关,高兄多少会知情,所以才带宋行回来,想用他背上的刀伤未必你就范。不过适才高兄一番话确实有道理,晋王既已派宋行刺杀韩官人,又何必再多下毒之举?我答应明日一早要将真相交给程判官,眼下投毒一案毫无线索,这可要如何是好?”
向敏中道:“不如我们明日一早先去驿馆,北汉人、契丹人数目不少,我们挨个讯问,也许能发现有用的线索。小潘,明日还要请你一道前去,查验那些人到底是中的什么毒。”潘阆道:“这是自然。”
忽听得门外有人叫道:“高琼人在里面么?”高琼忙赶去应门,片刻后匆匆回来,携了佩刀,道:“晋王派人急召我回晋王府。你们放心,投毒这件事我一定会向晋王当面确认,给你们一个交代。”张咏道:“如此,便多谢了。”
高琼赶回晋王府,侍卫径直带他来到地牢中。里面侍卫环布,点了许多灯笼,亮如白昼。高琼见晋王正坐在灯下,双目微闭,不知在沉思什么,忙上前行礼,道:“大王如何来了这等污秽之地?”
赵光义道:“你来了就好,本王带你去见一个人。”亲自提了盏灯笼,来到最里间的囚室。里面有一名男子站立在房中的两根石柱之间,手足被镣铐成大字形锁住,头垂在胸前,散乱的头发遮住他的脸,完全看不清面孔。
赵光义命侍卫尽数退出,示意高琼将牢门掩上,这才道:“你看看他是谁。”高琼道:“是。”接过灯笼,举到那男子面前,他正好抬起头来,笑道:“高琼,咱们又见面了。”
高琼吃了一惊,那人竟是他一直苦苦追索不得的林绛,一时大惑不解——林绛逃入邢国公宋渥府中已是确事,他又如何落入了晋王之手?若说是宋渥主动将他交给了晋王,可既然契丹人知道林绛人在邢国公府,一定会派人密切监视,宋渥又如何能将他带出府外?今日宋渥倒是带着妻儿家眷来晋王府拜祭了过世的晋王妃,或许是那时候将林绛押进了晋王府?宋渥当日私纵故人之子林绛逃走,被官家知道后是杀头重罪,林绛如今又是南唐使者身份,宋家更有通敌卖国嫌疑,以宋渥立场来看,杀死林绛、碎尸匿迹才是最好的选择。他既然将林绛交出,当是已经知道了传国玉玺一事,可为何不交给他的女婿当今大宋皇帝,或是他女儿当今宋皇后,抑或是他的嗣孙皇二子赵德芳,而是偏偏要交给晋王呢?莫非他知道只有晋王从高琼口中知道了传国玉玺?可林绛一直以为高琼是朝廷的人,并不知道他其实是晋王的下属啊。
这里面关节太多,高琼一时难以明白,也不敢多问,只退到一旁,静静等赵光义示下。
赵光义道:“林绛,你一定要见高琼,本王已经派人叫他来了,你有什么话要对他说么?”林绛道:“不,我是有话要对大王说,叫高琼来,是想让他从旁作证。”
赵光义道:“高琼是本王最心爱的下属,难得你也信任他,现下你可以说出传国玉玺在哪里了么?”林绛道:“我愿意将传国玉玺的下落告知大王,也心甘情愿让大王杀了我,或是将我交出去,让我被当众处死。不过我有个条件,我还有大仇未报,希望大王在我死后能为我复仇,杀了我的仇人。”
赵光义道:“这应该不难,你仇人是谁?”林绛道:“南唐国主李煜,他昏聩无能,偏信奸人,中了你们皇帝的反间计,新近杀了我养父林仁肇。”赵光义道:“南唐灭亡指日可待,国主李煜也活不长久,好,本王答应你,若是李煜不以身殉国,无论是投降还是被俘虏,我都会替你杀了他。快说传国玉玺在哪里?”
林绛摇摇头,缓缓道:“除了李煜外,我有世上还有一个更大的大仇人,就是大王的皇兄、当今大宋皇帝赵匡胤,他不但杀死我全家,还设计害死了我养父。”赵光义勃然色变,大怒道:“你敢戏弄本王!掌他嘴!”
高琼微一迟疑,便上前往林绛脸上重重扇去,左右开弓,打了十来下,直打得他面腮肿得老高,满嘴吐血。
赵光义见高琼停手,喝道:“本王没叫你停手,你如何敢停?”高琼道:“是。”正待上前继续扇林绛耳光,他忽尔吐出一口鲜血,哈哈大笑了起来。
赵光义道:“你笑什么?”林绛道:“大王,我说的可是传国玉玺,‘受命于天,既寿永昌’的传国之宝,自秦代以来,就是天下豪杰梦寐以求的东西。秦始皇嬴政、汉高祖刘邦、汉武帝刘彻、魏武帝曹操、隋文帝杨坚、唐太宗李世民,这些盖世英雄的手全部在上面抚摸过。大王雄才大略,龙行虎步,将来必登大宝之位,若有传国玉玺在手,那可就再也不是什么白板皇帝,声名不但远远超过你的皇兄,还能与秦皇、汉武、隋帝、唐宗并列青史。”
林绛说的确事实,无论谁听见“传国玉玺”四个字,都会怦然心动、悠悠神往,何况它近在眼前、唾手可得,是绝大的诱惑。可是他开的条件又太大,这分明就是一对矛盾。
林绛笑道:“大王当日也曾参与陈桥兵变,该知道大宋江山是怎么得来的,强取豪夺,欺负孤儿寡妇,这等不光彩之事连令兄这样厚脸皮之人都不好意思多提。”赵光义怒道:“我皇兄继承皇位,是承天应命。你好大胆子,敢说这种大逆不道的话。”
林绛冷冷道:
“大逆不道不是我,正是你们赵氏兄弟。什么点检作天子,不过是家父当日为陷害有意殿前都点检张永德故意散布的流言,想不到扳倒了张永德,倒让你大哥钻了空子。若果真是承天应命,你大哥为何要在登基后杀了称天象该当赵氏作天子的苗训?又为何要尽捕天下精通天文术数之人,或关或杀?分明是怕他们再去对旁人称该当某某作天子。大宋立国不正,举世均知,但如果大王能拿出传国玉玺来,不但可以顺利登坐大宝,而且天下人均知道大宋原来是真正的受命于天,再无话可说。我开的这个条件,不但是为大王,也是为大宋的万代基业着想,一点也不过分。”
赵光义恨恨瞪着林绛,眼睛几乎要冒出火来,过了许久,才一字一句地道:“本王不能答应你后面这个条件。”林绛道:“那么我也不能将传国玉玺的下落告诉大王。大王尽可以跟契丹人一样,命人对我施以酷刑,看有没有法子能令我开口。”
赵光义道:“好,那么本王就如你所愿。高琼,这个人交给你,我要你用严刑撬开他的嘴,问出传国玉玺的下落。”高琼躬身道:“遵命。”
林绛道:“大王难道不想亲眼目睹传国玉玺的模样么?虽说玉玺在王莽篡权时被摔破了一角,可经高手匠人用黄金镶补后,照样能在黑暗中发光,那可是受命于天的祥瑞之光。”
赵光义蓦然想起皇兄赵匡胤的新画押来,那缺了一角的方框,不正是传说中传国玉玺的模样么?他一时顿住脚步,心中矛盾不止,半晌才回过身来,招手叫过高琼,道,“你有把握能从他口中问出传国玉玺的下落么?”高琼道:“一点把握也没有。这个人本来就是条硬汉,而今又存必死之心,无论如何拷打,他都不会开口的。”
林绛笑道:“不枉我们曾是狱友,到底还是了解我多些。”
高琼也不理睬,道:“大王,林绛居心叵测,其心可诛,不如由属下立即杀了他,虽然问不出传国玉玺下落,可其他人也照样得不到。大王是本朝唯一的王,将来必登大位,何需那传国玉玺?”见赵光义不答,便拔出刀来,架在林绛颈中,只需一个动作一个眼神,便要割断他的喉咙。
林绛道:“就算你杀了我,未必就没有其他人知道传国玉玺下落。后周废帝柴宗训被大宋皇帝派人下毒害死,就是与传国玉玺的传闻有关。大王难道不知道么?”
赵光义沉吟片刻,示意高琼收起佩刀,道:“本王不能答应你的条件,不过你可以另外开个条件,天底下本王办不到的事也不多,你尽管开口。”林绛道:“大王既有诚意,我也不能不识抬举,请大王命高琼退下,我有话要对大王一个人说。”
赵光义便摆手命高琼退出囚室,道:“现下只有我们两个人,你有话不妨直说。”林绛道:“我的条件不能改,但是我能等。”
赵光义愕然问道:“什么意思?”林绛道:“大王不肯答应我的条件,自是顾念兄弟手足之情。可若是将来有一日,你们兄弟情分不在,你的皇兄要夺去你的王位,立他的亲生儿子为太子,大王又待如何?”
赵光义愣得一愣,才道:“果真如此,本王自当尽心竭力辅佐新太子。”林绛笑道:“大王这可不是心里话,这里又没有旁人,何须见外?我的意思是,大王现在不肯答应我的条件,但未必将来不会,我愿意等。在那之前,我担保不会有人发现传国玉玺的秘密。”
赵光义哼了一声,不置可否,拂袖出来囚室。高琼还在外面候命,忙迎上来问道:“大王要如何处置林绛?”赵光义道:“还能怎么处置?当然是要严刑讯问。不过你不必再管这件事了,派你拷问犯人也实在有些难为你。”
高琼道:“是,多谢大王体谅。既然大王已经寻到林绛,属下也没有必要再去汴阳坊监视张咏几人,请大王准许属下回来晋王府随伺大王。”赵光义道:“暂时还不行。张咏几人聪明绝顶,你忽然不再回去,岂不是令他们起疑?实话说,今日邢国公宋渥将林绛装扮成女眷带来晋王府,本王自己也没有想到。”
高琼道:“邢国公可知道林绛手上握有传国玉玺的秘密?”赵光义道:“邢国公什么也没有说,不过林绛称自己已经告诉了他。”高琼愈发糊涂,道:“属下不明白。”赵光义道:“你不明白邢国公为什么要将林绛主动交到本王手上么?哼,本王已经知道人在他府上,他当然也可以不交出来,抑或交给别人,不过宋渥到底还是几朝国戚,见识非同一般,他这是学管仲、鲍叔牙左右逢源之计呢。”
管仲、鲍叔牙是春秋时期齐国人,与召忽是至交好友,三人均是满腹经纶,有匡世济民之才,发誓要合力辅佐齐国。当时齐国国君齐襄公荒淫暴虐,国无宁日,民生日贫,两位王子公子纠和公子小白为了避免迫害,一个跑去鲁国,一个跑到了莒国。管仲遂决意由鲍叔牙去追随公子小白,自己和召忽赶去辅佐公子纠,这样将来无论哪位王子当上国君,三人均是进退有路、立于不败之地。果然后来公子小白和公子纠争权,小白当上国君,成为春秋五霸之首的齐桓公,出兵逼死公子纠,还要杀死管仲。鲍叔牙大力举荐管仲之才,并表示愿意让线,齐桓公遂任命管仲为相国,在其辅佐下一匡天下,九会诸侯,成为了中原的霸主。
高琼虽然读书不多,但管仲、鲍叔牙的故事还是听得烂熟,之前庞丽华就常常说起这段故事,这才恍然大悟——宋渥此举可谓高明之极,若是宋皇后占到上风,将来其嗣子赵德芳即位,他是皇后生父,无论如何都不会失宠。若是晋王得势,那么宋渥预先埋下的伏笔可就是关键一招,即使保不住女儿的太后名份,却能保住宋家永久的富贵荣华。
赵光义心中也是颇为得意,宋渥此举只能证明他预料到宋皇后一方势单力孤,难以成事,将来最有可能的即位还是他晋王,不得不抢先来讨好。不过这些话不能公然告诉下属,便摆摆手道:“这里没你的事了,你去吧。”
高琼道:“是。另外还有件事属下未及禀告,今日都亭驿遭人投毒,浚仪县典狱宋行因昨日去过驿馆,被怀疑成投毒者,开封府捕了他父亲,发出告示准他投案,傍晚时,他当真来了府衙自首。”
赵光义闻言大是生气,道:“瞧瞧安习是怎么办事的,一点小事都办不好,找来当刺客的人竟出面自首了,他居然还忙着去拐卖什么妇女。若宋行被认定下毒,屎盆子岂不又要扣在了本王头上?”
高琼忙道:“大王放心,张咏、向敏中几人已经证明投毒与宋行无干。不过安习为人贪婪,做了不少伤天害理的事,坏了大王名头。而今官家亲下谕旨,命禁军和开封府全力追捕,务必捉拿他归案,大王何不将他交出去?”
赵光义大是生气,道:“安习死不足惜,可他是本王手下,若是有人追捕就得将他交出去,本王的面子往哪里搁?日后还有谁肯替我做事?你也是本王下属,为何反而说出这种话?”高琼道:“是,属下多嘴。”
赵光义道:“你是不是因为本王之前没有派人营救你出狱,心中一直有怨?”高琼慌忙跪下道:“属下行刺前便已经将生死置之度外,能有命活到今天全仗大王恩德,如何敢有半句怨言?只是安习闹得满城风雨,民怨极大,属下担心大王声名受他连累,才多了一句嘴。”
赵光义怒气稍平,道:“嗯,不是就好。你起来,去飞骑营选几个妥当的人,化装成狱卒,去府狱中做掉宋行,免得再生事端。”高琼生怕赵光义起疑,不敢提宋行人正在汴阳坊中,只应道:“是,这件事属下自会办得妥当。”
回来汴阳坊时,早已过了三更,宅邸中虽有灯光,却是静悄悄的,大约众人已各自回房睡下。高琼见大门没有关严,便伸手去推,果然没有闩紧,是刻意为他留了门。却见院中槐树下正蹲着一人,听见他进来,慌忙转过头来。二人尽皆呆住。
张咏并没有睡下,正在堂中翻书,听见推门声,问道:“是高兄回来了么?”高琼应道:“嗯。”张咏道:“你进来,我一直在等你,有话问你。”高琼道:“好。”
张咏性急,一边说着,一边放下手中书本,快步走到门槛边,道:“高兄,我记得你提过……”忽见高琼正手拿一柄切肉尖刀站在槐树下,不由得一愣,问道:“你在做什么?”
高琼明明听到张咏在招呼自己进去,料不到人却已经出来,一时措手不及,道:“我……这个……”
张咏忙抢到院中,却见被绑在树上的宋行头歪在树上死去,胸前中了两刀,血染红了上半身,眼睛瞪得老大,惊恐之色凛凛如生,似乎完全不能相信所发生之事。
张咏大叫了一声,道:“你居然杀死了宋行灭口!这可真是想不到。别动,你别再想逃。”上前夺下高琼手中的尖刀和腰间的佩刀,将门闩好。
向敏中已披衣出来,见状很是吃惊,问道:“怎么回事?”张咏道:“高琼杀了宋行。”
向敏中俯身探了一下尸首鼻息,问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张咏道:“就在刚才。我听见他推门进来,赶出来时他正举着尖刀站在这里。”还要去找绳索来绑住高琼。向敏中忙道:“张兄既然听见高琼刚刚进来,人就不是他杀的,宋行身子已冷,死了好大一会儿。况且,这杀人的尖刀是厨房里的,高琼要杀人,随身就有佩刀,怎么会先绕去厨房取刀呢?时间也来不及。”
张咏赶到厨房一看,果见少了一把切肉的刀,这才出来问道:“到底怎么回事?尖刀怎么会在高兄手里?”
高琼见向敏中一眼就看出破绽,自知难以瞒过,可为了保护那个人,还是不得不自承罪名,道:“是我杀了宋行。你们也知道晋王找人派他行刺姓韩的契丹人,我从中阻挠伤了他,我虽然蒙了脸,还是担心他会认出我来,所以……”
向敏中道:“那么你从哪里得来的尖刀?”高琼道:“我先翻墙进来,到厨房取了尖刀刺死宋行,然后去开门,假意是刚刚进来的样子。”张咏道:“你为何要如此大费周章?”高琼道:“嗯,因为今晚刘念娘子也住在这里,她又与宋行有仇,我想如果用宅子中的刀的话,也许可以嫁祸到她身上。”
张咏道:“这可不是你高琼的风格。”高琼道:“怎么不是?可别忘了我曾冒充别国刺客去博浪沙行刺。”
向敏中道:“宋行虽然手足被绑,不能动弹,却是能叫能喊,瞧他死时的表情,分明是一个他根本料想不到的人突然出手杀了他。你在浚仪县招供是契丹刺客后,宋行几次要加害你,他知道你恨他,见你走近他身边,难道会不加提防么?起码要出声问上一句你想做什么。”
张咏道:“这确实是个大大的疑点,今晚大伙儿散了后,我人一直在堂中,没有听见宋行说话。”高琼道:“宋行要害的是契丹人,并不是我高琼,我二人并无任何私人恩怨,我们大伙儿都很清楚这一点。况且他知道我临时住在这里,走来走去很正常,当然不会提防了。”
向敏中道:“就算你说的是真话,可是以你的精干,杀人后该先处理凶器,比如将刀擦净后放回原处,再做出刚进来的样子,为何你等不及这一步呢?”高琼道:“我只是杀了人后有些着慌,匆忙之间没有想起这些。”
向敏中道:“张兄相信他的话么?”张咏道:“前面的话听起来倒也合情合理,只有最后一句不信。”
潘阆等人已闻声出来,听说宋行在眼皮底下被杀,不由得跌足叹道:“这下糟了,要犯死在这里,咱们个个难逃干系。”高琼道:“各位放心,我自会跟你们去开封府认罪,一切后果由我高琼一人承担。”
向敏中摇头道:“人不是你杀的,你一定是看见了真凶,想要庇护她,才有意将罪名揽在自己身上。是唐晓英对不对?”高琼道:“不,就是我杀人。”张咏倒是吃了一惊,道:“怎么会是英娘?我还以为是……”他没有说完,但旁人均知道他心目中的凶手是刘念。
向敏中道:“我也想不到,不过高琼如此拼命庇护,那个人一定是英娘。”
按照律法,命案要由官府人员到场验尸后才可移动。向敏中见女使闻声赶出,便命她去告知巡铺卒,去请开封府派人来。那女使本睡眼惺忪,懵然不知发生了何事,忽闻听院中有人被杀,登时瞪大双眼,脸色煞白,看也不敢多看死人一眼,哆哆嗦嗦走过槐树,一脚跨出门槛,飞一般地去了。
张咏却不愿意相信是唐晓英所为,道:“宋行贩卖狱中罪犯,这次无论如何难逃死罪,英娘又没有直接跟他结怨,何必要多此一举杀他?”
寇准道:“英娘确实没有理由要杀宋行,还是刘家娘子嫌疑更大些。她会不会是故意留下,为的就是要杀宋行?”向敏中道:“刘念是老公门之女,很清楚宋行人头落地是早晚之事,根本无须自己动手。况且她正与王旦热恋,情郎出身显赫,她还正因为出身卑微而遭王父微词,如何又会莫名卷入杀人案令情郎难堪呢?”
张咏道:“有道理。高琼,你还是坦白交代,倒底谁是凶手,别让大家费神乱猜了。”高琼道:“我说了就是我杀人,你们又不信。”
他越是这般说,张咏越是疑心,道:“难道真的是英娘?”潘阆道:“英娘和刘念现在还在房中没有出来,会不会有事?”
张咏忙赶来后院叫道:“英娘,刘家娘子,你们醒了么?”只听见唐晓英“嗯”了一声,问道:“张郎有事么?”刘念也道:“不是才半夜么?”张咏道:“没事,没事就好。”
回来堂中坐下,高琼仍然坚承是他所为。等了一会儿,女使领着几名巡铺卒进来。士卒看过尸首,不敢擅动,只守住大门,不放人出去,再派人去开封府报官。
潘阆道:“外面出了事,英娘依旧躲在房中不肯出来,分明是心中有鬼,她不善于掩饰,怕我们大伙儿从她身上看出破绽。”张咏很是恼怒,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你给大家说清楚。”高琼道:“我已经说得很明白,是我杀了宋行。”向敏中道:“你不肯说实话,既帮不了英娘,也害了你自己。”高琼摇摇头,道:“这是我自找的。”
一直等到天亮,才见到开封府判官程羽率大批差役到来。他大概未曾睡好,眼睛中满是红丝,一进来狠狠瞪了张咏一眼,便命人验尸,记录下现场情形。
那老仵作姓钱,将尸首自树上解下来,解开衣衫,略略一看便道:“凶手是女子。”张咏忙问道:“仵作如何知道?”钱仵作道:“死者胸腹上一共扎了两刀,入刀并不深,从伤口和凶器上的痕迹均能看出来。这尖刀虽只是普通的厨房用具,却因日日使用,磨砺得锋锐异常,以男子手劲,当可扎入肺腑。”
潘阆道:“高琼是习武之人,更不可能只捅得这么浅了。你还有何话可说?”高琼道:“我自认武艺不弱,出刀能准确拿捏分寸轻重,只要杀得死人,何必分深浅?”
程羽这才知道高琼已经自认杀人,问道:“这到底怎么回事?”潘阆便将一切经过如实讲了出来,连众人怀疑唐晓英才是真凶也一并说了。
程羽见唐晓英与刘念携手出来,问道:“当真是英娘杀人么?”唐晓英摇摇头,道:“我跟宋典狱无冤无仇,为何要杀他?”
程羽道:“嗯,向敏中他们几个怀疑你是杀人凶手,也没有任何实证,仅仅是因为他们知道高琼喜欢你,明明不是他杀人,他却要死认杀人罪名,所以他们认定他是在袒护你。英娘,你也是个豪爽的女子,当真愿意看到旁人为你担罪么?”唐晓英冷漠看了高琼一眼,道:“他不是旁人,是我的仇人。”
程羽道:“那好,虽然没有人证证明是唐晓英杀人,但尸首物证却能证明是女子所为。来人,将唐晓英和刘念都锁了。”高琼忙道:“分明是我杀死宋行,程判官切不可冤枉好人。”程羽道:“你是仗着你是晋王身边的人,认定本官不敢动你么?袒护凶手,知情不报,一样是重罪。来人,将高琼也锁了。”
差役一拥而上,取出锁链,分别往三人头上套去。刘念惊呼一声,道:“你们这是要做什么?”唐晓英忙道:“等一下!”
程羽挥手止住差役,道:“英娘若肯老实认罪,本官可以考虑赦免高琼。”高琼不悦地道:“程判官,你这是在当众诱供。”程羽也不理他,道:“如何?”唐晓英见势不可转,只得咬牙承认道:“是我做的,是我杀了宋行,跟刘念和高琼无关。请判官放了他们二人。”
程羽道:“好。”命差役只锁唐晓英一人,道,“这件案子已经审结,将尸首发还家属,犯人押回府狱。”高琼还要再辩,唐晓英朝他摇摇头,他便沉默了下来。
原来高琼昨晚进来院中时,正见到唐晓英握着尖刀捅入宋行腹中,他吃了一惊,唐晓英闻声转头也吃了一惊。正好张咏在堂中听见推门声问话,高琼便不再迟疑,上前夺下尖刀,低声嘱咐唐晓英赶快回房装睡。只是他自己还来不及处理凶器,便被赶出来的张咏撞见,无可奈何之下,只得自己认下杀认罪名。不想向敏中精细过人,接连指出多处破绽,以致众人无论如何不肯相信他杀人,反而因他的态度怀疑到唐晓英身上,这实在是始料不及的事。
钱仵作一直蹲在尸首旁边,反复拿着凶器尖刀往伤口上比来比去,听程羽下令结案,忙起身道:“请判官等一等,这尸首还有些疑问。”
程羽道:“什么疑问?”钱仵作道:“尸首上的两刀不是同时刺的。”程羽不满地道:“同一把刀刺出两刀,当然有先有后,怎么会同时刺呢?你是老公门,怎么说这样的胡话?”
钱仵作道:“小人不是这个意思。判官请看,这上面的一刀应该是致命伤,刃处皮肉翻卷,创口有凹凸不平的痕迹,也流了许多血。但下面这一刀肉色干白,没有血萌,血迹大多是上刀伤创口顺流下来的,并非从下刀伤创口中流出。”
程羽道:“这是什么意思?”向敏中道:“我明白了,钱仵作的意思是,上面一刀是致命伤,杀死了死者,捅下面一刀时宋行早已经死去多时,人一死,躯体不会再对外力伤害有任何反应,即使刀刺入体,皮肉不会收缩,伤口也不会有血渗出。”
程羽道:“若是唐晓英第一刀就已经捅死了宋行,担心他不死,又接着捅了第二刀呢?”钱仵作道:“如果是那样,下面那处创口也应该有大量血流出,因为人死后不会那么快就凝固住血液。”
向敏中道:“高琼既是为了庇护英娘,那么英娘下手一定就是在高琼进门的时候,是也不是?”高琼见事情忽起转机,忙道:“是。我推门进来的时候,正见到英娘捅出一刀。”程羽斥道:“你之前做过伪证,不治罪已经是格外开恩,你的证词不予采信。”
向敏中道:“那好,不必有高琼的证词也能完整还原昨晚的情形。高琼进门后,张咏赶出来迎接,发现他手中拿着尖刀站在槐树下,这应该是他刚刚接过尖刀,遣走英娘,还没有来得及想好如何应对。”张咏道:“不错。当时高琼看见我完全愣住了,他是没有想到我会一边叫他快些进去,一边又自己赶了出来。”
向敏中道:“我出来后立即探过宋行鼻息,发现尸体已完全冰冷,死了已经有好一阵子了,所以才立即怀疑高琼不是真凶。如此推断起来,英娘也不是真凶,她来杀的只是个已经死了的宋行。”
程羽道:“英娘来到槐树下时,难道没有发现宋行已经死了么?这实在不合情理。”唐晓英道:“他歪着头靠在树上,我心里很乱,没有看得分明,就直接捅了他一刀。他的头突然转过来,瞪大眼睛看着我,好可怕……”
程羽道:“英娘是承认你来杀宋行的时候,他还活着么?”高琼忍不住道:“不对,我亲眼看见英娘出手时双手握刀,若宋行当时还活着,如何不惊叫出声?”向敏中道:“这应该只是英娘出刀时带动了尸首,宋行头转了过来。”
钱仵作道:“还有一处很大的疑点。判官请看,死者身上两处伤口的形状均与凶器刀口符合。再看这柄凶器,只在刀尖处两寸的地方有一处浅痕,这应该是第二刀时留下的痕迹,来不及拂拭就已经事发。”向敏中立即看出了关窍,道:“只有第二刀,但第一刀的痕迹去了哪里?”钱仵作道:“不错,这位郎君好眼力。”
程羽道:“若是凑巧第一刀和第二刀的痕迹重叠了呢?”钱仵作道:“若第一刀也是只到两寸之下,那么就不该致命。”
张咏见程羽还是一头雾水,便道:“还是我来明说吧,钱仵作的意思是,这件案子应该有两个凶手,但凶器是同一把尖刀。第一名凶手先从厨下取了尖刀,悄悄来到院中,出其不意地杀了宋行……”钱仵作道:“这凶手是女子,力气甚弱,所以入胸不深,她又将刀往里面推了一下,这才杀死了死者。”
张咏道:“凶手杀死宋行后,擦洗干净血迹,将刀送回原处。第二名凶手,就是英娘,不知道宋行已死,又悄悄来到厨下取了尖刀,赶来杀人,正好被高琼撞见。后面的事大伙儿就知道了。”
程羽虽觉合情合理,却依然难以置信,向敏中又从厨下杂物堆中找出来一块带血的抹布,他这才无话可说,便道:“既然真凶不是唐晓英,那么一定是刘念了。”
刘念很是生气,道:“如何一口咬定凶手是我?”程羽道:“凶手明明是女子,这里除了你和唐晓英,还有别的女子么?你既有动机,又有胆识,还莫名其妙摇留宿在这里,不是你是谁?”下令以杀人罪逮捕刘念,以亵渎尸首罪逮捕唐晓英,一道押回开封府定罪。
高琼大是心急,正欲回开封府找晋王出面营救。向敏中拉住他问道:“是不是你答应了英娘要为庞丽华报仇?”高琼道:“什么?”向敏中道:“当日英娘没有杀你,反而向你下跪叩首,可见你们之间有了某种新协议。也许正是因为如此,英娘才要杀了宋行,好保护你。她杀人的动机,正跟你起初对我们声称的一模一样。”
高琼惊讶之极,道:“你说英娘为我杀人?”向敏中道:“除此之外,我实在想不出有别的理由。”
高琼原先自承杀人,只是本能要保护唐晓英,从未往深里想过她的动机,至此得向敏中提醒,才算会意过来——唐晓英确实求了他一件大事,她大概听到众人对话,知道宋行行刺韩姓契丹人时被高琼所阻,若是被宋行认出来,再被晋王知晓是高琼从中作梗,他便有性命之忧,她为了要保护他,才冒险杀人。至于宋行已先被刘念杀死,则是她所不能预料——他也知道唐晓英最终的目的还是要让他有命活着完成那件事,可想她居然肯为自己杀人,还是忍不住心潮澎湃,激荡不止。
向敏中见高琼痴痴发了一阵呆,便牵马出门,料到他是要去找人营救唐晓英,不由得摇了摇头。
张咏道:“咱们还是赶去都亭驿吧,没见到程判官脸都快绿了呢。”刚出大门,正遇见李雪梅快马驰来,忙迎上去问道,“娘子有事么?”李雪梅道:“我适才见到英娘被开封府的人带走,出了什么事?”张咏叹了口气,道:“这事说来话长,回头有空再跟娘子细说。”
李雪梅忙道:“我找张郎有点事。”向敏中便道:“我们几个先去驿馆,张兄稍后赶来不迟。”张咏道:“是。”引着李雪梅进来坐下,道,“娘子脸色很差,近来很辛劳么?”
李雪梅却只是垂首沉默,过了许久,忽而嘤嘤哭了起来,张咏一时手足无措,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只能闷闷陪坐在一旁。
李雪梅哭了一会儿,才低声道:“晋王要娶我做侍妾,我……我该怎么办?”张咏先是吃了一惊,随即正色道:“娘子既不愿意,直接拒绝晋王便是。”
李雪梅道:“谁能拒绝晋王?谁又敢拒绝晋王?阿爹已经满口答应了。”自古以来,婚姻大事都是父母致命媒妁之言,既是李稍已经答应,那便是铁板钉钉的事了。张咏一时无语。
李雪梅忽道:“张郎,你带我走好不好?”张咏道:“什么?”李雪梅道:“你带我走,你不是最喜欢浪迹天涯么?你带我一起去。我们一起去望海楼。”
望海楼号称“万卷藏书楼”,即是耶律倍封东丹王时所建,位于辽国境内大望海山的绝顶高峰。其山掩抱六重,种种奇胜,峻拔摩空,苍翠万仞,是天下爱书人最向往的景观。
张咏一时呆住,半晌才道:“不,我……我不能……”他行走江湖,诛杀过不少欺压百姓的凶徒,为人处世,也向来干脆,均是一意立决,蓦然有个美貌女郎站在他面前,恳请他带她离开京城,他实在不知该如何应对这儿女情长的局面,有些语无伦次起来。忽见她泪光盈盈,娇若梨花,又不忍心拒绝,一时心乱如麻。
李雪梅见他不答,露出失望之极的表情,举袖抹了一把眼泪,转身就走。张咏在背后叫了她一声,她也不肯再回头。只听得门外马蹄得得,人竟是上马去了。张咏呆得一呆,追出门去,李雪梅一人一骑已经走远。刚一转身,女使已牵了他的马出来,道:“张郎的马。”
张咏匆忙翻身上马,到御街时已不见李雪梅踪迹,不知她是回了樊楼,还是一怒之下独自出城,只能叹息一声,径直往都亭驿而来。
潘阆正站在门前与驿卒交谈,见张咏策马到来,忙上前告知道:“已经找到毒药源头了,毒药就下在羊髓饭团中,是乌毒。”张咏莫名其妙,问道:“羊髓饭团,那是什么?”潘阆道:“契丹人心目中最了不得的珍馐美食,也是他们昨日的早饭。”
原来契丹虽然疆域辽阔、军力强盛,却犹自保持浓厚的游牧民族习性,饮食非常简单。所谓羊髓饭团,不过是以糯米饭和白羊髓为团,在辽国却是顶级美食,甚至连皇帝也只有每年正月一日才能享用一次。负责驿馆招待的朝官打听了不少契丹习俗,刻意令驿馆的厨子每日做羊髓饭团为早饭,令契丹人欢天喜地。
张咏听说究竟,问道:“那么有可能是厨子和下人所为么?”潘阆道:“这些人都在驿馆当差多年,开封府已经查过,没有什么可疑之处。”
张咏道:“向兄和寇准人呢?”潘阆道:“他们在驿厅里,参加契丹人为两名中毒死者举行的仪式。喂,我劝你别进去。”张咏道:“为什么?”潘阆道:“非常恶心。”
张咏更是好奇,拔脚便往驿厅赶去,刚走数步,鼻中闻见一股怪味,愈往前走,味道愈浓。进来厅中一看,更是目瞪口呆——契丹其实不是在进行什么祭奠的仪式,而是在用他们民族特有的方式保存尸首:先用刀剖开死者腹部,将肠子、心、胃等器官一一摘取出来,填上香料、盐巴、白矾、药材等各种防止腐烂的物品,用针线缝好肚腹后,便将尸首倒吊起来,用尖针割破各处皮肤出水,让膏血沥尽,最后遍涂白矾,令尸首彻底成为一具干尸。
这一套过程并不复杂,在辽国却只有达官贵人死后才能享受,所以又称“贵人礼”。而中国人以“孝”为最核心的伦理道德,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绝不可轻意毁伤。在这样的文化背景下,亲眼看到契丹人如此对待同伴、甚至本国皇帝的尸首,可谓相当惊世骇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