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不相信的人尽可以当它是马后炮没问题,怀疑绝对是合理的,但打从纽约聪明良善之贼罗登巴尔的第三部贼史《喜欢引用吉卜林的贼》,启动了往后掌故式的书名和书写方式,并在行窃和破案过程中和一个个不同领域的历史人物交锋对话之后,我们便敏感地猜到,属于这个谱系的两位昔日大师,汉密特和钱德勒,迟早总要被废物利用现身于此的,虽然我们并不确知狡狯的罗登巴尔(或说聪明富想像力的原作者布洛克)会让他们怎么登场,带来哪样值得一偷的宝物慷慨登场。
这就是了,《图书馆里的贼》。
我个人小时候玩一个极其奢华却又“寂寞”(这里,得用日本人说的さびしい那种发音和脸上表情才对)的一人游戏,说起来大概只有我这种年岁、活过那个世代的人才可能理解。那是一九六九年挂名“台中金龙”的全岛少棒精英组合,在美国威廉波特少棒赛打下第一个冠军,从此美国人便阻止我们再以这种全岛明星组队的方式参赛了,于是,往后不管是以北、中、南、东四区分割或更严苛的单一县市代表队,虽说十之八九还是照拿冠军不误,但那种天下英雄齐聚一堂、有着黄金色泽和清越铿锵声音的最美好图像就再没有了,永远没有了。
这是第一个寂寞。
我的游戏便是向着这个来的。我自己一个人组队挑球员,把最精英的十二个名字写下来,自己分配守备位置,自己排棒次以及投手出赛场次,踌躇满志,却也不晓得拿这份最美丽的名单如何是好,心痛得不得了。
这是更大的寂寞。
还好这个名单每年都会有一张,也因此它们才有了“用途”。它们开始彼此对抗,在某个不存在的球场无何有的时空,两队决胜,三队循环,四队交叉……这个史上最强的少棒超现实联盟球队愈来愈多,也竞争愈形激烈,我记得我总很偏心相信六年以台南市巨人为班底的那一队会赢,我这支常胜军中有徐生明(他是我alltime少棒的第一投手,尽管在现实中他被认定是巨人队的二号投手,至于最好的少棒打击者则是后来的郑百胜),许金木、李文瑞、刘宗富、魏景林等人,还包括打四棒后来下场不幸的陈铭晃(中学年纪扯入黑道斗殴被杀)云云——现在的棒球先生李居明,台南县南新出生,原本也在这一届,但当时我毫不犹豫把他剔除于最终的十二人名单之外,这个终归还是非常寂寞的游戏,要相隔整整二十年之后,我才晓得原来这个世界和我做类似之梦的人有这么多,而且强度不逊代代不绝——一九九二年巴塞罗那奥运,美国NBA巨星正式组成同一概念但规格当然更壮阔奢华的单一篮球队,我写了一篇《向上帝特别订制——梦的球队》,启用唐诺这个笔名至今,对我个人而言,这事毋宁更像还愿,是二十年迢迢岁月之路的乡愁。
把最好的放在一起,best of best&s,千灯相照,无尽光明,因此有文学经典选集,有所罗门王宝藏,有梦幻球队,有所有精品名牌济济一堂的高档购物中心,心思和目光焦点不一,但最原初的概念都是一样的。
美国冷硬侦探的两座巨大山峰,汉密特和钱德勒,两人尽管年岁差别有限,但汉密特早早成名快快收笔,钱德勒则四十好几才下决心进入这行大器晚成,因此,在现实世界里有擦肩而过的味道,其间必然知道彼此在意过彼此,私底下也一定互读对方的小说。然而,我们所知道的,大概就是钱德勒写过一篇冷硬派里程碑级的文字《谋杀巧艺》,相当用力程度地推崇了改变侦探书写游戏规则的“前辈”汉密特以言志,并留下了“汉密特把谋杀交回到有理由犯罪的人手上,而不仅仅是提供一具尸体而已”的名言。
除此之外,他们之间还曾有过什么样的动人纠葛和不期而遇呢?他们有组成过冷硬私探书迷的明星队吗?还是真的就像书中的山姆·史贝德和菲利普·马洛那样各自在各自的罪恶世界之中挣扎生存永不相见,如亘古以来天上的参星(猎户座)和商星(天蝎座)呢?
这正是这部《图书馆里的贼》小说中,布洛克想的,罗登巴尔做的事,勾连的环节则是那本钱德勒的登场名著《大眠》。
卖与不卖的罗登巴尔
估量一下,到此为止罗登巴尔先生的损益平衡状态。
应该颇有斩获才是,以一般上班族的标准来说。当然,钱进钱出,罗登巴尔先生并非善于理财之人(反正不够了还可以随时去偷,这种所有权形式的瓦解,使小偷和赌徒常有某种异于常人的慷慨),某些珠宝首饰在销赃者未顺利脱手之前也只能是估值,因此计算不可能精密,财务报表的应收账款部分总弄不清楚,但至少我们知道,他不仅安然保住了他钟爱的二手书店,还大手笔连整幢楼都给他买下来,逃难的钱也始终没动用在该在的地方,而且此番还有余钱到北方的帕特斯吉尼克度假,很慷慨支付两个人的费用。
此外,他的“非卖品”收入还在缓缓增加之中——其中,斯宾诺莎《伦理学》的英文版小牛皮装帧的初版版本,原来就是他掏钱买来的不能冤枉他,他只是在受赠予者死去后夜间回收而已;泰德·威廉姆斯的芥末系列棒球卡他没留着,这跟他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性格颇符合,让这叠球卡辗转到某个好流汗运动的有钱人手中也得其所哉:但吉卜林题赠未掌权时刻、因慕尼黑啤酒厅事变服刑的希特勒那本诗集《拯救巴克罗堡》,罗登巴尔留了下来,尽管他对书中那种帝国主义式的劣诗嗤之以鼻,但仍以为拥有这本书是好的;三原色和直线直角构成的蒙德里安他也留了下来,挂自家墙上,觉得非常漂亮;至于来自巴尔干半岛的安纳特鲁力亚邮票,单单转手价就超过百万美元(到此为止罗登巴尔排名第一的战利品),罗登巴尔则用它们来送别一段流逝的爱情和美好时光,并侥幸期盼在可见的未来会在地球彼端浮出一个小小的王国。
因此,不加班可喝酒的夜晚,我们差可想像罗登巴尔先生的如此家居活动画面——在挂着干净明亮的蒙德里安原画之下,他翻着斯宾诺莎,扫一眼架上他只想拥有并不想看的吉卜林,偶尔走到窗边,像就地拥有一个王国的君王般俯瞰外头纽约荒凉街景而心满意足,也因一段再不回头的爱情闪入心头而心痛。
这是很可满意的独身者之家,但距离像回事的私人收藏清单还远得很。
价格零乱/价值统一的私密世界
不知道你会不会好奇地多想一点,罗登巴尔如何决定他猎物的去或留,什么东西他开开心心兑换成现金,而且内行人般沾沾自喜地接受黑市价格的巨大折扣毫不可惜,什么东西他又千金不易坚持得很,包括他用律师口中的不合理天价买一幢楼,只为了保住赚钱不足以糊口的二手书店;包括买书不看只为囤积居奇的唯利是图收藏家惹他暴怒,不想卖书给这种王八蛋;包括他自以为的窃贼正义在于他没拿过小孩的学费、穷人的面包,他最爽的对象永远是纽约市遍地都有的有钱有闲收藏家,那些饥不能食寒不能衣的邮票、稀有钱币、珠宝、毛皮大衣,乃至于抽屉一角的零钱全搜刮一空,这无疑是超级甜蜜的社会公益活动,正义彰显,而且站在正义这边的人没阵亡没牺牲,还有吃有拿。
从货币计价的价格角度来说,罗登巴尔的金钱世界显然是零乱的,没清晰秩序可言,带一丝审慎败家子的味道;但我们从价值选择的角度来说,尽管我们并不全然同意他的判断或处置,甚至偶尔还想跳出来阻止,但直觉地,我们却不得不承认他蛮统一的,甚有理路可依循,我们大致上也同意,罗登巴尔一如他自诩的,是有着相当高度“鉴赏力”,在取和舍之间一直蛮漂亮蛮心无挂碍。
于是,我们遂也注意到了,价格和价值在这里显示出它们是两种东西,有重叠有冲突,但重叠处和冲突处都这么“自然”,并不因此令我们讶异,这说明了我们在生活实践中早已习惯了重叠与冲突的存在,我们一直生活其中,往往如鱼之相忘于江湖。
然而说真的,价格和价值各是什么?它们有什么牵扯?它们各自是怎么被决定的?这样的问题可以很简单两句话搪塞完毕,也可以自寻烦恼一辈子想不完,而且一代传一代争辩下去。
简单的方法是让上帝和凯撒分开,各管各的——价格是由市场的供给和需求所决定的,属于经济学的范畴;而价值是哲人思索的题目,它部分关乎实用性的目的(所谓的“使用价值”),但也不断渗入私密性的个人信仰和认定,最终它倾向于意义的找寻和标示,由此回归到我们永远撕扯不清的生命思维本身。
以罗登巴尔为例,他相信价格由市场决定,由“销赃者(供给)/收藏家(需求)”所交锋决定,乖顺得很,甚至很愿意分一大笔钱给警察雷(纽约你能用钱买到最好的警察)以为规费;但论及价值,他意见就多了,他可以相信一段几个晚上的看电影时光外加一夜交颈的匆匆爱情,远比精美且售价百万的邮票更值得收藏,他也依循自己爱书人、二手书店老板的私密性理路判断,他要一本烂诗集,一幅气息比较相近的画,而不要对另外一个人而言可能更爱不释手的棒球卡。
这样的价格/价值分开处理方式,对很多人来说这就行了,从此可相安无事,但对少数一部分人来讲,却是辗转难眠的开始,这些烦恼的人或基于职业,或基于责任,或基于知识不知餍足的寻求,或基于不放过一丝一毫的正义,清楚意识到这两者的复杂牵扯和相互渗透关系,更糟糕的是意识到两者的分离——前一种牵扯渗透关系的再思索,大体上还只是看到思维的某部分暂时悬空状态,看到认知路途上某个缺口,让人有冲动要把它弥缝起来,这可以是书斋里的、纯智性的有益活动;但后一种对于分离现象的意识,却多少是对现实公共领域某种危机的警觉,通常它可以像罗登巴尔一样,用个人鱼与熊掌的取舍来搞定,但它也可以是暴烈的断裂,是现实生活中得迫切处理否则不免酿成灾祸的不可侥幸问题。
所谓价格和价值的分离,不是指我们上述那种半鸵鸟式的概念领域分割处理,而是指在现实社会之中两者的逐步脱钩到相当普遍程度的背反走向,这种在我们每天生活实况中所浮现“有价值的东西廉价乃至于没市场价格可言”、“没价值的东西高价且追逐不休”的俯拾可见现象,某种意义而言,是极为具体甚至可以讲是触目惊心的,敏感一点杞忧一点的人会闻到其间的毁灭性味道,这并非全然无稽。
比方说,篮球之神迈克尔·乔丹在电视上公然喝一罐运动饮料,他所赚到的钱远比十个百个台北市清洁队员的一整年薪水加总还多,迈克尔·乔丹是谁?他是一个美国年轻黑人,他所会做的,而且从来没有人比他更会做的,就只是把个偌大皮球丢进一个漏底的篮子里,这真的比天未亮就起床,冒着被酒后驾车人撞死,认真辛苦为我们清理街道,让蚊蝇不生,让街道干净,让城市美好适合人居更有价值是吗?
一开始他们相信
当然现在的经济学者学聪明了,他们倾向于搁置烦人的价值问题,全力对付可计量可数字化的价格问题,但老实说,这是失败后的学习结果,最早先事情并不是这样子的。最早期天真、野心勃勃的经济学家最根柢处相信,价格就是价值的具体数字标示,是价值的计算以及因此而成为可能的交换方式,价格的高低,可清楚显示事物价值的多寡,这个古老的基本信仰,相当程度还存留至今,以至于对很多人来说,高价位的东西仍暗示着高价值,这正是价格之于价值的渗透和混淆。
就像我们小时候,常误以为会念书的女生一定比较美一样(如此神话通常维持到长大后第一次同学会才正式破灭),罗登巴尔也有这个问题,要不然他怎么会保留吉卜林的劣诗《拯救巴克罗堡》,而不是他比较有价值的《丛林王子》或《基姆》呢?答案是《拯救巴克罗堡》比较稀少,而稀少影响的是供需,当然不会是书的内容或本质,因此,作祟的仍然是价格。
老自由经济学者相信价格/价值的亲密关系,但他们同时也有着理性主义者的正直诚实,并不掩饰他们也马上意识到的两者分离现象,这现象最尖锐表现在两组极端的事物之上,一是你再难找到比它们更有价值的阳光、空气、水,另一是你实在很难找出什么价值(使用价值,彼时经济学家关心焦点所在的价值唯物部分)的钻石宝玉之物,而前者不要钱,后者买不起。不管是李嘉图或马歇尔,都在他们经典级的经济学原理教科书中正面地、甚至一开头就料理这个麻烦——但老实说,极端式的例外麻烦在哪里都不会是难对付的东西,麻烦的是那种暧昧、隐藏、纠缠其中像寄生虫的东西,极端式的麻烦你只要把它“括弧”起来,贴它一个里外如一的标签就可归档了事了,因此,前者叫“公共财”,后者则大致称之为“稀有财”,完毕,句点。
真正把这个分离暴烈撕扯开来的还是永恒的马克思。根本上就是为终结掉市场经济而来的马克思,才不想把高贵重要的价值塞进供需法则的价格小框框内,他真正思索的还是价值本身,认为价值是劳动创造出来的,价值的高低多寡系由劳动的投注时间所决定,这就是所谓的“劳动价值论”。只是偏偏劳动者只能取得价值兑换成实质报偿的一小部分,仅供其最起码的维生所需,以便继续供应劳力(跟对待机械等生产工具一模一样),其他剩余的部分则悉数被该死的资本家所拿走,这就是剥削,就是掠夺,因此,正义就是把被拿走的这部分归还给劳动者。
在严酷文字的暴烈批判底下,马克思其实和古典经济学者共有一个基本前提,那就是价格和价值基本上应该是一致的,只是古典经济学者以为,既然一致,而价格又是可计算的,因此,你只要妥善处理价格这部分,基本上就连难以捉摸的价值也一并解决了;马克思则倾向于让价格暂时留着无妨,反正它只像露珠一般,很快太阳一升起它就消灭无踪,当私有财产制度不在,美好的共产世界冉冉升起并光照世界,哪里还有价格存在的空间呢?
看不见的黑手
也许我们到今天还相信,而且乐意相信,价格和价值“理应”一致,价格“理应”忠贞不贰地反映价值,而且更积极地,通过价格这只市场上看不见的手,起着引导资源,好生产有价值事物的作用。但今天,我们其实知道,这些只是“应然”,实然的现实世界并不长这样子——共产世界没来临,价格愈来愈显示它不是方生方死的露水,而是坚硬不可击破的实体,是现实世界操作的主体,人们追逐的焦点,它仿佛和善可操控,但人们的每一个操控作为似乎都等于在喂养它,让它更强大,像一只持续长大的怪兽,把价值逐步逼到阴黯枯荒的墙角,像一株萎谢的花。
你知道非洲很多犹在肆虐的疾病,就人类的医学能力都是可解决的,但如果非洲人的财富撑不起一个有意义的市场,那如何能期待此类药物的研发和上生产线呢?在此同时,全世界的大药厂最愿意投注资源的是什么?大概就是壮阳药、生发水和减肥药,谁都记得万艾可的上市如何让一家公司股价起飞,获取暴利,这就是市场的力量,价格的力量。
于是,对于价值而言,价格这个它曾经亲密如连体婴的伙伴,愈来愈证明是一个极不可靠的盟友,会时时见利背离,会有意无意混淆人们的判断来窃占价值的宝座,会在市场呼风唤雨而成为一只看不见的黑手。
价值永远切不断它和价格的纠缠联系,也非得持续在价格所构筑的游戏规则里玩不可,但今天它顶好让自己相信,它得孤独奋战,好艰辛地存活下去,并慷慨赋予我们这些看不起它的人所需的生存最终极意义,就像它在成千上万年的历史之中一直在做的那样。
也许我一位在“价格世界”表现良好的老友常挂嘴边的冷酷之言是对的:“有理想的人得加倍辛苦。”这明明白白指出价值的难以获得市场价格的奥援——尽管我们晓得,老朋友的劝告原是浇我们冷水用的,质地真实且动机善意的冷水,怕我们在价格世界中因天真而吃亏受伤。
梵高与本雅明
然而,除了使用价值的唯物部分之外,说价值更本体的存在终极意义实在太幽微太飘忽太私密了,人的情感难以在此驻留徘徊,更难以表述对话,就像格雷厄姆·格林在他小说《恋情的终结》中狐疑人对神的爱:你如何去爱一个气体?去爱一个“无”呢?
价值于是仍得在人世之间寻求居住的实体:一朵花,一本书,一幅画,一段对话,一趟旅程,一次爱情,乃至于一个有名有姓有情感有反应的神,虽然这些实体只是价值的显现而已,是价值的痕迹和转喻,而不是价值自身;虽然化为实体就有异化的风险,就像数字化的价格为它所做过的那样。
于是,我们这又回转到罗登巴尔先生不工作的夜间独居画面,靠躺在挂着蒙德里安的墙边,读他一看再看的小牛皮封面斯宾诺莎。
当然,斯宾诺莎绝不是最有价值的书,甚至在既存的哲学著作中也不是最有价值,一如蒙德里安之上也还有更多更好的画一般,我相信如果能够,罗登巴尔也极乐意在梵高星光旋动流转的《星夜》之下,一看再看本雅明神秘优美的《发达资本主义时代的抒情诗人》的原始手稿,气氛更美,启示更多,自我感觉更良好。
但一来想到这实在不大可能,再者理解到这些美好实物只是价值的窗口,所以这样也就很可以了。
本雅明说:“和事物最亲密的方式便是拥有它。”拥有,保证了时时存在的相处,在你脆弱没信心的时候(这样的时候会一再光临)仍能回头找到它,摸到它,看清它,而更重要的是,一本书,一幅画,一个人,连缀着浑然的价值,这通常不会是我们一次可看完的,随着你记忆、经验、情感在时间中的持续堆叠,你得一再回头确认,并因你眼睛的变化而让这个实体产生变化,拥有它,你就一直有机会。
虽然,我们的脆弱和不完全本性亦因收藏这个行为,而升高了被价值渗透的几率。
梵高和本雅明,比之蒙德里安和斯宾诺莎,更是价值被价格所逼迫、背离、遗弃的哀伤实例。梵高一生只卖过一幅五十法郎的画,本雅明死去时只布莱希特等一两人知道他的无上价值,“这是纳粹带给人类无可弥补的损失”。梵高和本雅明都贫病交加,在价格纵横的世间挫败到底,最终一样在盛年自杀身亡。
很多年之后的今天,价格总算承认他们接纳他们(至于进而利用他们这部分,我们也就息事宁人不计较了),尤其是梵高,更被价格推到莫名其妙的高处(去查查索斯比名画拍卖的排名前十纪录),这个迟来的正义对我们当然甚富意义,但如此荒谬的时间落差和今昔之比亦令人黯然,而且忍不住怀疑是否真的于事有补,甚至更不相信有什么所谓“以励来者”的可能。
最近在台湾,梵高还进了信用卡的纯数字世界,广告充斥,就连二十多年前为他打抱不平写歌的唐·麦克林也一并回来,重新压制CD热卖,这首我念高中时在格莱美颁奖典礼上第一次听唐·麦克林一把吉他现场吟唱的《文森特》,他们这回连歌词都肯翻译出来了——
他们不可能爱你,
只是你的爱仍真挚
当一切希望已然破灭
在星芒流转旋动的那个夜里
一如绝望的爱人你选择终结自身
但我跟你讲吧,文森特
这个世界不配拥有像你这么美丽的人。